<p>湘西,那传说中赶尸下蛊,土匪横行的地方,民国那风起云涌的时代。</p> <h3>曾经的大湘西,因山路崎岖交通不便成就了沅江这条黄金水道,沅江的两岸聚集了许多号称小金陵小南京小扬州的千年古镇,这些古镇多富庶繁华商贾云集,有如一颗颗明珠镶嵌在沅江这条大湘西的动脉上。 </h3><div><br></div> <h3>而安江无疑是这些明珠里最璀璨的那颗,过往的繁华不提,光解放后安江作为怀化市前身黔阳行署的所在地近30年,就足足证明安江的实力。当时的大湘西范围几乎人人知安江而不一定知吉首凤凰。 </h3><div><br></div> <h3>光绪29年奶奶生于安江一李姓大户人家。李家世代经商跑船,家财颇丰,鼎盛时期安江的三分之一店铺都归李家所有。李府当时已经有一少爷和小姐。奶奶排行第三,下人皆呼之为二小姐。 </h3><div><br></div> <h3>就像今日的富豪都爱把子女送出国般,那时候湘西的土豪也热衷于把子女送去十里洋场的上海接受教育,一是希望他们开阔眼界,二是上海当时聚集着各种土洋买办,希望子女能在上海站稳脚跟,作为家族生意拓展的前站。李府的大少爷大小姐即奶奶的哥姐很小就被管家带去上海求学。大少爷自小同几十里开外的太平乡乡绅向家之女订有婚约。但是接受了新式教育的大少爷坚决不愿这门亲事,年复一年拖着不愿意归来完婚。</h3><div><br></div> <h3> 最后的最后大少爷被骗了回来,又在李老爷夫妇死活硬逼下妥协下来,答应完婚,似乎也积极的,兴高采烈的筹备着婚礼,李老爷夫妇暗自松了口气,整个府里忙上忙下一派喜气洋洋。眼看婚礼日近,突然平地响惊雷,婚礼的前夜大少爷不见了,跟大少爷一起消失的还有李府的一半的地契和店铺的契约,大少爷偷拿了这些东西抵押在当铺里,怀揣着银票走了,从此杳如黄鹤,再无音信,有人说他拿着钱跑到云南投了蔡锷的护国军,战死沙场。也有人说他在路上漏了财,还没出湘西就被船家推落水里了。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离家出走的大少爷让他哭瞎了眼的母亲在安江码头空等了一辈子。</h3><div><br></div> <h3>李府在婚礼的前夕失踪了主角大少爷,府里乱得鸡飞狗跳,急得李老爷连夜到太平向府请罪,两家商议后一致认为不能中止婚礼丢了颜面,婚礼照常,13岁的奶奶高挑俊秀,被穿上新郎装,系上大红花,用胭脂粉堵住了耳朵眼,套上不合脚的男鞋,扶上高头大马,去向府迎回了新娘,代替兄长拜了天地入了洞房。</h3> <h3>或许李向两家人都认为大少爷只是一时调皮顽劣,终会回来的,因此才有了这荒唐的婚礼。这场荒唐而盛大的婚礼就如同烈火烹油迅速耗尽了李家的运气。此后三年连遇三场大火,家财散尽,李老爷受此挫折又忧心牵挂大少爷,一口气没回转撒手西去了,李家大小姐也因为参加学生运动下落不明。那李家名义上的大少奶也于某个月黑风高夜失去了踪影,跟大少奶一起失踪的还有李府一负责打扫庭院的长工。有人说是向小姐命带扫把星,入门三年李家败尽,也有人神秘莫测的说,三场大火都跟向小姐有关,因为长工同情大少奶年纪轻轻独守空房而经常额外关照,两人日久生情,想私奔,又恐李家缉拿,故先用火败破了李家,然后再一起远走高飞。总之三场大火过后墙倒众人推,失去当家人的李家被人连哄带抢,重归于平静时偌大的李府就剩下16岁的奶奶和她的母亲,还有一个8岁的妹妹在码头旁的一间空杂货铺栖身。</h3><div><br></div> <h3>奶奶无奈担起养家的重担,靠起早摸黑的在戏院门口卖瓜子烟叶维持家用。离安江五十余里有座险山名曰鸡公界,山上有伙打家劫舍抢劫过往商贾的土匪,头目因满脸麻子人称作张三麻子。这张三麻子有一日上安江踩点,无意中在戏院门口得见奶奶,惊为天人,当夜就带几个人撬开那杂货铺的门儿,把奶奶套进麻袋扛上鸡公界,从此奶奶就成鸡公界的压寨夫人。 </h3><div><br></div> <h3>世间无事时日快,一晃又是三年春。可是对于被张三麻子强占的奶奶,这时日却是那般难熬难挨,被迫跟着张三麻子在这苍茫的鸡公界山上生活三年,就在奶奶快认命的时候,转折出现了,张三麻子多行不义必自毙,用现在的话说:出来混的总要还的,清算张三麻子罪恶的掘墓人就要来了。</h3><div><br></div> <h3>二十年前在奶奶的葬礼上,一位族兄跟我说,在这婚姻普遍将就的农村,你爷爷奶奶是拥有爱情的,爱情是中国式婚姻的奢侈品。两位老人或许没有写过缠绵的情书,没有过声势浩大的表白,甚至没有举办过一场婚礼,但是他们却用自己的一生书写了八个字:不离不弃,生死相依。</h3><div><br></div> <h3>离安江百余里远的雪峰山腹地,龙潭古镇,有个小伙子名叫人强,名字强,人也强,高大壮硕身手敏捷,同伴们送他个外号叫万人强,然时运不强,生在贫农家庭,从小就只能给一谌姓地主家放牛,后来谌家少爷出门求学,谌老爷看万人强聪明伶俐就叫他跟去做个小跟班,这个小跟班自此就一路跟着谌少爷,求学从军,主仆二人一起参加过三千杂牌湘军驱逐拥兵七万的直系军阀张敬尧的战斗。谌少爷因为有文化有见识,在部队一路顺利升迁,未几就成了谌团长,万人强自然也水涨船高,顺理成章的就做了连长</h3> <h3>这年的冬天,张三麻子绑架了一个过往的行人,看着谈吐不俗,以为是条“肥羊牯”,当时湘西土匪把绑架人质叫做“吊羊牯”,这么叫大概两层意思一、寓意着人质在穷凶极恶的土匪手里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二、形象上像,土匪绑到人质,为了防止其逃走都极其残忍的用铁丝穿过人质的锁骨,像拴牛羊一样的拴住。对于这回绑到的人质,鸡公界的土匪刚开始也曾好酒好饭招待着想大捞一票,可是在久久等不来赎金后,张三麻子失去了耐心,撕票了。</h3><div><br></div> <h3>但这个人有些来头,他的弟弟是时任湖南省长谭延闿的幕僚。于是省长震怒,于是需要有人去剿匪,于是我的爷爷就华丽出场了,接到上峰命令的谌团长自然而然的把这个剿匪的任务交给了心腹万人强,那个时候剿匪算是件美差,易闷声发财和赚取民望,而且许多土匪都是乌合之众,只要正规军有心剿,一打就溃不成军。</h3><div><br></div> <h3><font color="#010101">万人强自幼生活在湘西,自然知道鸡公界山势险要,陷阱重重,易守难攻,要是强攻,一连人估计摸不到半山腰就得全部为国捐躯了,所以接到任务后,他把大部分人放在六十里开外的塘湾由副连长统管操练,自己带了几个本地兵化妆成上山采药的农民,在鸡公界的周边采药探路打探情况。</font></h3> <h3>一连两个月没多大进展,眼看着跟谌团长立的军令状的时间日近,万人强正焦虑时,突然发现土匪出山的频率明显密集了许多,于是某天安江街上的易记酒家里,两个人偶遇了,一个是上海来做生意的药商,说自己手上有紧缺的刀伤枪伤药,一个是出山采购的猎户,吹嘘手上有大量的野生天麻等名贵药材,两人自然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一个想要对方手里的枪伤药,一个想要对方嘴里的真材料。兵和匪的故事上演到高潮,两人称兄道弟杯来盏往的,兵知匪是匪,所谓猎户其实就是张三麻子的心腹,匪却不知兵是兵,还只道是上海来的大药商。一顿酒喝下来,匪得到一单上海药商开出的口头生意,兵却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干货:十多天后的四月初六是张三麻子39岁的生日,湘西风俗男人做寿要满九,39也算是大寿,土匪们频繁出山抢夺采购就是为了给张三麻子筹备寿宴的。这次偶遇最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探得酒馆的易老板是张三麻子的姨表兄弟,寿宴的酒菜全部从这里订的</h3> <h3>男人的事业往往成也在酒,败也在酒,不要问为什么酒馆老板会出卖了自己的姨表兄弟,毕竟比起自己的命来,亲兄弟都不算什么,何况姨表兄弟,更何况还是一个做土匪的姨表兄弟,易老板心里也一直害怕,有了这个杀人如麻恶贯满盈的土匪姨表兄弟,他的家业他的命甚至他全家的命恐怕迟早也会搭进去,这么一想他觉得自己帮万人强搞定张三麻子,那就是大义灭亲为民除害替天行道了,对,大义灭亲,为民除害,替天行道,易老板一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重复了这12个字给自己壮胆。带着二三十个“雇来""的挑夫厨师,挑着鸡鸭鱼酒,猪肉大米,绫罗绸缎,轻车熟路的上了鸡公界为张三麻子贺寿。土匪们天天在刀尖上舔血自然是异常警觉的,可那天张三麻子为什么放松了最后的警觉,估计还是觉得自己老表是可靠的,也可能对自己苦心经营了十多年的鸡公界有信心,固若金汤,苍蝇都飞不进来。占山为王的日子是快乐的,一呼百应,美酒在手,美人在侧,钱财等身,且不受任何王法约束,这样逍遥的生日仿佛只有大醉一场才对得起这一切,醉吧,醉吧,你若不醉,官兵又怎么有机会?老话乐极生悲,看来乐过头了或许还会送命,张三麻子就这样在醉梦中结束了自己罪恶的一生。从接到命令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万人强不费一兵一卒就荡平了鸡公界。张三麻子和其他作恶多端的老土匪被击毙,新入伙罪轻的或者胁从者被略施惩处后押回原籍,交给各自的族人监管。</h3><div><br></div> <h3>爷爷就是这叫万人强的小军官,我想象不出爷爷奶奶初次相遇是什么情形,一个是土匪头目所谓的压寨夫人,一个奉命剿匪的军人。或许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经过爷爷的周旋,奶奶被认定为匪祸的受害人,免于处罚,还得到少许的路费回到安江,此时她不满12岁的妹妹为生活所迫已经嫁人,剩下哭瞎了眼睛的母亲一个人在码头靠纺纱维生。 </h3><div> 第二年新年的时候,爷爷在军队燃放礼炮庆贺新年时发生了意外,负责点火的士兵不小心碰倒了土礼炮,硝火点燃正在低头检查礼炮的爷爷的头发,头皮严重烧伤,爷爷被获准离开军队去治伤,他用失去了一头浓密头发,从一个英俊小伙子万人强变成一个满头疤痕的光头强的代价,赎回了自由身,</div> <h3>爷爷奶奶携手回到爷爷的家乡龙潭,寻得一水流湍急处修了一水碾坊,靠着碾坊的营生,两人过了很多年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快乐日子,感情甚笃,衣食无忧,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两人未曾生得一儿半女,奶奶也曾叫爷爷休了她另娶或者买房小妾来传宗接代,但是爷爷一直不为所动,一直到1950年,两人都年近五十了,眼看这辈子生育确实无望,才在家族里抱养了我的父亲。</h3><div><br></div> <h3> 爷爷耿直热心,仗义敢言,家族谁有个家长里短都请强公来评断,这样也就得罪了不少人,1958年整风肃反运动中,一个曾经被爷爷惩治过的二流子出头告发了爷爷那段从军史,还说他亲眼目睹爷爷在冬水田里藏有枪支。年近六旬的爷爷被抓进工作组,几日几夜不停歇用刑逼着他交出枪支,饱受摧残到近乎崩溃的爷爷终于被迫承认了藏有枪支,说藏在床板下,在带着工作组的人回家搜查枪支的当儿,用剃须刀割开了自己的喉管,工作组的人见状把家抄了一番,最后自然没有找到那莫须有的枪支而悻悻离开,被折磨得满身是伤的爷爷敞着喉管躺在床上眼看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奶奶把当时十来岁的父亲支开叫去找郎中,然后自己一根麻绳搭在梁上,上吊了。</h3><div><br></div> <h3> 好在两人都命不该绝,附近的一个郎中到别人家出诊的路上听到工作组那些人的对话,就偷偷主动赶来了,我父亲半路就碰到了郎中,两个人赶回来的当下,正好救了上吊的奶奶,郎中用土棉线替爷爷缝合了喉管,爷爷居然又活了过来。此后两人无病无灾又过了近三十年太平恩爱的日子。</h3><div><br></div> <h3> 我是两位老人家从出生看着长大的第一个孩子,因此都对我非常疼爱,听我母亲说,爷爷去哪儿都背着我,1984年的一天早上,爷爷非拉着我要给我洗脸,说让爷爷给洗个脸,以后就平安得像狗一样易养成人了,(像狗一样易养成人,是家乡老一辈对孩子的祝福语,意即希望孩子像土狗一样好养活,健康平安)洗脸后,爷爷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让我买糖,那时候一期学费才四块五,一块钱对于一个几岁的孩子真是笔巨款,可以买一百颗水果糖,爷爷还指了指自己口袋里的钱说“这些钱到时候都给你买糖”沉浸在水果糖诱惑里的小孩,居然一点也没能体会到这是爷爷最后留恋的话语。放学回家的路上,一边含着水果糖,一边哼着不着调的歌儿,正慢悠悠享受着糖果带来的美好,对面走来一堂姑大喊一声:“快回家去,你爷爷死了!”</h3><div><br></div> <h3><font color="#010101">爷爷是突发脑溢血,正劈着柴就倒地不起,立马抬到床上就没了,爷爷的葬礼上乡邻们纷纷议论,一个说原以为这老头年轻时在外当兵吃粮杀生不少,会死得艰难,想不到这么轻松就走了,一个说,你们年轻人不知道他,好人啊,跑日本那会儿,老头子在碾坊外面架起大锅不停的炒苞谷子,每人三升给那些逃难的人做口粮,整整炒了三天。爷爷走后,奶奶一下子就糊涂了,最后的两三年除了我外已经完全不认识人了,但她念念不忘的事就是要同爷爷合葬。</font></h3> <h3> 爷爷去世12年后的一个夜晚,我上夜班途中,疲惫得打了一个盹,梦到爷爷奶奶都穿着民国时期的青布长衫朝我缓缓走来,爷爷拄着拐,奶奶挽着爷爷的手,奶奶说:"我要跟你爷爷走了,来跟你说一声。"然后两人就飘然而去。我想赶上去拉住,却不料跌了一跤才发现是梦,第二天我跟父亲说看来要准备奶奶的后事了,果真三个月后,奶奶在睡梦中就追寻着爷爷去了,具体时辰不明,因为老人家一夜安详,没有半点难受的言语,等到第二天叫她起床吃饭时才惊觉老人已经仙去多时了。<br></h3><div> </div> <h3> 我常常想起那个梦,总觉得两位老人并不是死去了,他们只是像我梦到的一样相依相携着去了一个再也没有生离死别的世界。</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