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狐情未了

杨敏

　　我安祥地躺在那枚慎重选择的玉石里,等待着你的来临。

城市的夜晚不是我可以习惯的,但相对于千年来说,这是何等轻松的忍耐。曾经沧海过，就不会在意几百个夜的寂寞。所以我静静地等待，并让自己的眼神停驻在你曾经流连的地方，只要有过你的足迹，我就可以轻而易举易地辨识，因为你独特的气息早已印刻在我的记忆里。

　　在这样的世界里，其实早已失去了传说。

但我是个例外，因为我的世界是在千年之前。那时候我是一只自由穿梭于丛林的狐，我的毛皮烈火一样的红，我的眼睛涧水一样的清，清得可以滴出泉来。我的家族都说我的眼睛不是狐的，狐的眼睛从来不会滴出泪，更不会滴泉。但我是个异类。于是，我常常独来独往，曳着我的如火的狐尾，亮着我的如水的眼睛。他们说我不应该这样，因为我的毛色是猎人最易击中的目标，丛林永远不能成为我的庇护。但我要庇护做什么？我就是一只红狐，自由，孤傲的狐，一任自己在林中驰骋。我尤其喜欢自己柔软的身躯在风中飞掠成速度与力量的完美融合，那是我最骄傲的时刻。有狐对我说，你奔跑的速度无狐可及了，你的食物绰绰有余了，还跑什么啊。我用眼神表示了蔑视，我抬起头，看着丛林上空投射下的斑斑驳驳的阳光，心里想着，我的奔驰不是为速，更不是为食，只为追寻那样的感觉，可是，狐都懂吗？有一天，人类见到了我。但令狐丧胆的弓箭于我而言，只能等同于我摆脱躲避的追猎物。于是，我的速度被演绎成神话，但我依旧热爱奔跑。这是我生命赖以存在的意义。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值得我去付出。但是，一切都随着那一天，改变了。我的一生，不，生生世世。

一切依如往昔。但是，我却跑出了禁区。似乎是天意，我的耳旁只有风声，我的眼界里没有任何存在。我跑出了丛林，来到了草原。当我的眼前倏地扩大成从未有过的开阔时，我竟然迟缓了脚步，然后，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匹马。我突然停了下来，抬起了头。这时，我竟然与一个人的目光相遇。这是我的世界从不曾有过的，一个英气逼狐的男人。我的心中突然涌起了一种从不曾有过的暧流，我几乎浑身颤栗，站稳不住。他的眼睛与我何等相似，在清澈见底的涧水边，我不止一次审视过自己的眼睛，而丛林中所有的物种都没有。今天，在可能俘获我的人类面前，我却看到了自己。而这个人，偏偏又是手持致命弓箭的猎人。可是我竟然停住了，根本不曾想过要逃开。他的眼神，遇上了我的，却满是探询与疑惑，但是没有一点恶意。然后，他忽然微笑了，那样的笑意，让我感受到了风的抚吻。我的心灵忽然就像这草原的天空一样，明朗了。我知道了我活着的意义，我明谕了我生存的价值，这次的路程是所有的狐类不曾跑过的，我终于明白了自己苦苦奔跑的目的，原来，就是今天。他就是我今生要遇到的人。于是，我优雅地转身，但是，我不忘了最后的回顾，我要记住他的眼神，这样，我所做的一切，就不会空落无依。在他继续注视的目光中，我又开始了奔驰。我能够听到身后的马蹄声，但我在轻轻叹息着，不要徒劳了，我会消失的。但你要记得我，我一定会回来。然后，我从容地消失。但是，我却在他不知的地方看着他惆怅地落寞而返，身后的箭袋颤摇着。但你没有想过用它，对么？我在心底狡黠地笑了。

我开始了日日夜夜的寻觅，与疼痛。原来记住一个人是这样容易却又艰苦的事情，狐家族没有历经过。我找到了狐族中的智者，希望他可以帮助我。他是唯一过百岁的狐，但我从来都没有来过。但是，为了我的梦想，我来了。然后，我得到的答案却是冰冷的，因为，狐族中，极少有可以和人类沟通的，除非修行。苦修，断绝一切狐的正常生活，终日在洞中与阴冷为伍。即使修行数年，尘世轮回，又怎么得偿所愿，找到自己曾经遇到的人呢。即使可以相遇，却鲜有善终呵，狐辈的传说都是悲剧的结束。我知道了方法就可以了，至于其他的，我不会担心，因为那样的相遇，一次就足够了。那样的微笑，足以温暖千年的冰冷。

我早已习惯了计算，每一次洞前的落叶都会被我捡拾一枚，而数百年的历经，却不是可以用时间来衡量的一个概念,于我而言,那是无数无数面对冰冷的石壁的寂寞,早已超出了一只狐的耐力；五百枚落叶在我的脚下成为一支支动人的乐曲后，我来到了曾经的草原上。我知道这会损耗百年的精力，但我知道我必须来。因为，梦里，我见到了你。你就在这里，最初相遇的地方，等着我。

　 我来了。

欢歌宴饮，营帐连绵。

我是一个落入红尘的女子。只因那支《渔家傲》的舞姿让你慨然泪下，你便用千金换回了我。但我知道，我这次来，只是为见你一面，却没有相守的缘份。可是，你的执著终于战胜了我的理智，或许，或许这会是一个例外呢当初，狐族的智者曾告诉我，必须千年后，才可以相守一生。至于如何的结果，只看天意了。如果，如果只是一晚，可不可以？我用五百年的道行换今夜的一夕缱绻，可不可以？我用了最虔诚的声音祈求着所有我知的神，也许上苍的善意会眷顾一只小小如我的狐？于是，我让自己的舞姿绽放出最绚烂的美丽，让自己的笑容凝结成最动人的娇媚，因为我要让你记得我，哪怕只是一个痴情的姿势。你深邃的眼神几乎将我吞没，你如水的柔情使我几近融化，你轻声地对我耳语，说我是不是上天派来蛊惑你的，那么多的女子中，你却一眼看到了我，看到了我明澈的双眸。是上辈子的缘吗？我用了最近的距离看着你，用我最深情的吻告诉了你答案。我要让自己记着这每一个细节，因为这将是我今后漫漫长路的唯一慰藉。我要记得你的所有，你的一切，铬刻在骨里的记忆，将伴我生生不已。

原来，这就是叫做爱情。

在我的心里，只需一眼，就够了。我们的丛林中，狐是最感性最灵异的物种，狐们的结合就是一种感觉，根本无需相处。我秉承了这一特征，然而，在狐中，我的心却如冰凌，如止水，从来孤傲如我，没有哪只狐能够让我心动神旌，直到我走出了丛林，遇到了你。我的情感是海，你是涯，在你面前，我才能激起美丽的浪花。

当晨时第一缕阳光落到营房时，我一如往常地感知，我知道自己应该离开的时候到了，于是，再次感触你脸庞的温度，再次凝视你安祥的容颜，我终于起身，旋即，决绝离开。我知道，如果再迟延，我会跌落在万劫不复的深渊里因为，于现在的我而言，与你相守，无疑会增加我的道行。但换取的，却是你的日益憔悴。那将是我更深的痛苦。所以我必须离开。

但一夜的缠绵，会让你损耗十年的精力。我深知自己还不能够让你恢复如初，唯一的方法，就是用我五百年的修行结果我的晶粒，弥补你的十年给养。于是，五百年的寂寞啊，全都化在我的一吻中了。我轻轻俯下了唇我知道，你的梦里，会有一只火狐，渐行渐远。。。。。。

　 重新的起始，已经变得无足轻重。幻化后的我，已不再只是一只狐。我可以用人的思维狐的逻辑来看待这个世界。

日升日落，叶荣叶谢。千年的等待，已不是时间意义上的概念，我只是隐约感知了这个世界，不再让我感到从容。

我重新打量了周围的空间，发现了人类的忙碌，世间的纷争，只有季节，依然孤单轮回。我突然厌倦了做人，这样的疲累，没有了我可以舞的空间，失去了安静欣赏的可能。

找到你，对我而言轻而易举，但要怎么伴随你呢，我开始苦苦思索。我想起了你佩戴的玉里的火狐，那样贴心的位置，不正是我渴求的吗？那么，你身上的那块，只是我的替代品。所以，那天早晨，它碎裂成了再也无法粘合的凌乱。然后，你开始了寻找。

我没有告诉你我在哪里。但是你会来的。因为，此刻，我听到了你的脚步声。

我轻轻笑了，然后，玉石里，多出了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