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追溯我儿时的记忆,最早而清晰的,应该是在大院里与小伙伴玩闹的情形。我住在一个国营大厂的家属院里,那是一个体量巨大的国防零件厂,六十年代支援大西北时,从河北整体搬迁过来,随着厂房一同来的,是近6000名正值壮年的男女,以及他们的家庭。他们来到这片当时还满目荒涼的黄土地,在理想的指引下,希望能看到更耀眼的太阳。他们这辈人里,有我的爷爷奶奶,他们中的大多数,如今都已离去了。</h3><h3><br /></h3><h3> 我的父母,都是在很小的時候,随着他们的父母一同迁徙过来的。成年后便顺理成章的在厂里上班,然后在厂子里结婚生子,组成新的家庭。而我,就是在厂子自己的医院里出生,应该算是这个厂子的第三代人了。我妈还跟我说过,当时厂里医院妇产科条件简陋,只有一组产护人员,而她和她的一位好姐妹居然在同一时间临产,最后那个漂亮阿姨抢得先机,率先在午夜生下一个女儿,而我,则在40分钟后的第二天凌晨出生。就因为这件事,直到现在,路上遇到我的这名青梅竹马,她还会戏谑的让我叫上一声"姐姐"。</h3><h3><br /></h3><h3> 我有生以来的第一個家,应该是厂里分给青年男女的单身宿舍。那是一栋六层高的回字形筒子楼,两组楼梯从两个入口盘旋而上,回字形的每一邊上,大概有十幾家住戶。我已经记不清我家住的具体位置,只记得屋里摆的一张黄木双人床,和高低柜上的黑白电视机,除此以外記憶里再也沒有其他家具了。每家每户都会在门口用砖头搭一个简易的炉灶,每天傍晚下班,大家就在走廊里一边聊天,一边做饭,單獨聞起來很誘人的饭香混合在一起,在筒子樓的中心形成一股令人不太愉快的气味,类似于烧糊的猪油味道。那时的我,应该是上托儿所的年龄,每天傍晚被接回家,就会在楼道里乱跑,等到母亲做好饭找不到我时,就会在走廊里大喊我的小名,这时,就会有一户人家大声回应:"在我这呢!别找啦!"</h3><h3><br /></h3><h3> 等我再大一点,我们家就搬到了厂大院的另一栋三層家属楼里,我至今还清晰记得那间屋子的面积是12.5平米,卧室的外面套着一溜窄窄的厨房,父亲把厨房改造成了我的单独房间,里面摆着一张小床和小课桌。那时候,我有了人生的第一波玩伴,他们中的大多数,我都已经忘记了名字,而少数的几个,我们将友谊一直保持到了现在。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大院的广阔。每天傍晚,我们一群小孩都会结伴去大院的各个角落"探险",由于各處相距太远,每天晚上只能在众多选项中择一而玩,可能是72栋背后的灌木丛,也可能是垃圾场后与植物园连接的僻静小道,或者是大院西边边界的围墙,那堵围墙的尽头有个能供小孩钻出的小洞,但是我从来不敢钻出去,可能是因为钻去另一边,我就要獨自面对一个全新的陌生世界,那会让我感到恐慌。对我个人而言,我最喜欢的游戏,是辨认每栋家属楼的砖墙上文字的痕迹。那些三层楼都是60年代厂子刚搬迁过来修建的第一批家属楼,每栋楼的外墙上,都用油漆刷上红底,再写上一行行黄色的大字,然而等我那一辈人看到时,文字早已被凿去了,只留下红色底子上一个个灰色的浅坑。那时的我还完全不能理解这一切的意义,只是觉得那一行行浅坑,像一排排隐秘的咒语等待我去解读,有时我会真的解读出几句痕迹明显的内容,然后兴奋的告诉我的母亲,但她听后,只是讪讪的摇头,告诉我不要再读这些。</h3><h3><br /></h3><h3> 那真是一段幸福的时光,我们每天都会找到新的游乐场,每天都会发现新的秘密。那时对于我的父母一辈,可能也是一段最幸福的时光,厂大院里面有自己的电影院、俱乐部、学校、市场和医院,大家相信自己的一生都会在这个自给自足的小社会里度过,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同样满足的微笑,每个人都在为大家的幸福而努力工作,每个人都真心的相信,厂子就是自己的生命。记得那时大人们津津乐道着这样一句标语:"我为x厂献青春,献完青春献子孙。"现在有时向他们提起这句话,更多的,只剩下沉默,偶尔对年轻人提起,他们通常一脸惊诧,然後表情变得厌恶起来。</h3><h3><br /></h3><h3> 如今,厂子里旧的家属楼越来越少了,每年都会有几栋被扒去,然后平地而起几幢20多层的高楼。我的父母这辈人基本已经退休,他们认真了解了厂里给退休职工的福利政策,然后拿出两个人大半生的积蓄,从老旧的三层楼搬进明亮的大房子。我还记得我父亲在拿到新房钥匙的那一刻,他的脸上挂着溢散开来的笑容,一只眼里透出人生圆满的喜悦光芒,另一只眼里,却藏着一丝不知前路如何的茫然。。。。。。关于前路,我早已去了另一家单位工作,也早已从儿时的大院搬出去住了,而我最好的玩伴,还是选择了住在厂子大院里,留在厂里工作。我不知道他现在是否看到了前辈人所憧憬的更耀眼的太阳,我没有勇气去问,因为这是包括我父母在内的,整整一辈人曾經的真心梦想。</h3><h3><br /></h3><h3> 前几天,我回到厂子里,去探望住进高层的父母。走在大院的马路上时,感觉曾今广阔的大院变得好小好小啊,只花了十几分钟,便从一头走到了另一头。路旁还仅存几栋60年代的老楼,落败的楼影里已经没有人居住,窗户玻璃大多已破损,断电的屋子里只剩下黑色。我看着它们,突然怜悯起它们的命运,就在这几年内,这几栋楼也肯定会被拆掉吧,然后从废墟上,长出几栋远远高出它们的后代。我在想,若是能再坚持十几年,墙壁上红底黄字的痕迹会不会变成一种文物而值得保护呢?然而我不知道,到底是很早以前,那清晰的黃色字迹更像文物呢,还是现在被凿得仅剩灰色的浅坑更像文物,它们所代表的一切,是那么的不同,却又那么的相同。</h3><h3><br /></h3><h3> 在这个偌大的大院里,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消失,或者已经消失了。是儿时广阔的空间么?是人们眼里耀眼的光芒么?是那一道道被默默抹去的痕迹么?我不太确定,但是不管是什么,我总觉得,在它们真的完完全全消失之前,还是值得被我们记忆的。</h3><h3><br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