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别，都是永远

风清云淡

　 从省城哈尔滨一回来，在正午暖暖的光里，慵懒蜷缩着，生怕这份暖会于某个不经意间失去，怕握不住一份不被打扰的安宁，怕飘雪的冬季会冻僵思维。确凿凿，人生是一个遇到又不断失去的过程；确信所有的际遇终会别离，谁又是谁的唯一，谁会是谁的永远？愈发确信，腊月里的北方，心之一隅，尚如沿途积雪一样，厚重，素宁。

空气里，飘来林徽因的声音，“终于明白，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那些邀约好同行的人，一起相伴雨季，走过年华，但有一天终究会在某个渡口离散。红尘陌上，独自行走，绿萝拂过衣襟，青云打湿诺言。山和水可以两两相忘，日与月可以毫无瓜葛。那时候，只一个人的浮世清欢，一个人的细水长流。"

思绪被如斯熏染着，所有出行的欢愉便搁置在异地，让归时的路，跌落进迷朦灰网里，倾听，一个人的声音，默读，一个人的岁月。

　 哈市于我，并无陌生，家里三代人就读的大学坐落在这座城里，从某种意义上说，那里似有我的根。

初相遇，是夏日里学校组织的一次旅游。那时，我念初二，细高个，两条乌黑辫子，眼瞪得圆圆的，好奇地打量着缤纷的世界。一碗撒了香菜末的大碗馄炖成了一时最深的记忆。一大早，小店生意好得寻不到一个空位，所有的老师和孩子只好站着就餐。院落里，有口水井，彻凉的井水有股都市特有的味道。大热天，去急吞一大碗滚烫馄炖，无论如何，这经历都是妙不可言的。美味在舌尖上打着滚，又欢快地滑进肠胃，以致经年后，凭记忆去寻，再也寻不到那滋味了……整个飘香的夏季，天空里飘着的还有那首曲调，美丽的太阳岛，多么令人神往......

记忆里，随母亲一同去哈两次。另一次是为我置办嫁妆，看望在哈读书的小妹。随同母亲一起出门是最为开心的，一路上，轻快地踩在青砖路上，也一同踏进了母亲的回忆里。

母亲的高中大学都是在那里度过的。锃亮的路面上，一辆洋包车闷头奔向剧院，放学后的母亲坐在里面，青春的画面染着旧时光的味道。外公是极宠母亲的，他早年参加革命，解放后也只把母亲留在了身边，母亲的大方劲儿是随了外公的，饭票接济家境困难的同学，漂亮的"棉猴"大衣（当时流行的一款棉大衣），也送了同学。

很喜欢听母亲说起往事，脑海里勾勒出的景象让人欢愉，如同空中雪花翻舞，透着轻灵和洁白，周遭弥漫的满是醉人的味道。就连路边摊的糖炒栗子，都捧出特有的温度，氤氲着诱人的香气。低头拨栗子时，母亲看向我的目光是柔和的，许是那份慈爱一早就统统给了我，以至如今，故地重游，再难寻觅那踪影，只有，只有索菲亚教堂的钟声，湮没于默雪的无言里。

曾一路紧挽母亲的手臂，曾手落在夫君暖暖的掌心里，还曾大手牵小手，去龙塔上比试胆魄。

如今在外，要被孩儿叮嘱，出门别忘带卡。这叮咛逆袭，难不成，是岁月真的老了吗？

　 许是，真的老了。时光跟着沉缓起来，端坐其中，默默打量眼前的一切。偶尔，会去遥远的过去舀一瓢记忆，忽发觉，于某个瞬间，早已停伫的细碎脚步，分明锁住了一丛时光。

儿时的味道是甜的。那会儿，没有当下孩子的学业压力，似乎不用大费力气，成绩就会不错。得闲，趁家人午休，一人静坐在阳台的小板凳上，翻捡《红楼梦》;蹲在大太阳底下，用树枝划泥土，抠出各种字块来；暑假帮母亲去学校收割，用土蓝盛满蔬菜带回家，茄肉甜甜，可以直接入口;折一根苕帚枝儿捅菇娘儿，挤出汁液和籽儿，再放入口中，撮嘴吸入空气，反复在牙齿间挤响它；碾碎饼干和蛋黄，喂玻璃罐头瓶里的小鱼儿；天空飘雨丝了，急忙忙跑回家，盖好大酱缸，天晴时，再帮母亲捣酱缸；大雨瓢泼时登上小雨靴，抱着伞去学校接还未下班的母亲；和同院孩子比试跳皮筋，翻倒立和欻嘎拉哈；把格桑花的籽收进秋天的空火柴盒里；望着星空，听楼下男孩儿在阳台上弹吉他；将母亲和好的面粉，使全力揉捏成柔软的馒头。

　 有一天，这一切，怎么就会消失得了无影踪？别了，我的幸福少年，别了，我的美好年华，别了，此生，我最为挚爱的母亲。

又怎会不知，成长意味着与往昔告别，而每一次与旧日的别离，都是不可遏制，再续。

这永久失去的，或许是最难泯灭的。松开时间的缰绳，去了的竟成了永逝。“过去未来事，思之何益？徒放心耳”。

窗外雪花在飞，早已了无浓意。“雪过寒塘风欲住。乍冷孤梅，一夜花三五。怕是幽香还无主，天明指点人来去。我看花儿花看吾。两两如今，拂了尘心伫。瘦把玲珑添作曲，红尘不许相思误。"不期今冬残雪，终归还是要埋葬一些过往的。

天色渐暗，浑然不觉溜走半日时光。忽觉，惶恐。

20180122于大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