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涯》【老辈的童年还能回去吗？】

Congal

　　小河涯

奶奶辈的记忆，小河涯我只涉过几次，正是这几次，在我记忆里停下便不走了。东平湖在一汪地方盈缺着，满的时候溢出来成了支水，水流之处，有人家扎根，小河涯沾着母亲湖的福气，在鲁西南的旮旯里开枝散叶，舒坦地繁衍着世代。亲人们成捆生长，交颈颉颃，每一家栽的好芦苇，也是生生不息的样子，放过眼去，没有头尾，只简单在云霞暮霭处泊着只归船，丢了浆才想起用手掌拨水。这时的芦丛子深处，便有鹅欢笑起来。

有阵子去小河涯串亲戚，朴实的村庄尚未抹去年代的记忆，塌方的古旧老宅沉默着，以侧卧的姿势打鼾，像棕褐色大佛。传说灵魂永不离弃，他的老家，祖坟在那里。我听着摇着蒲扇的老人，满颅银发，推着磨碾，吆喝倔驴。小妮儿的朝天辫儿指着屋顶，红绸带子笑呵呵 ，年岁之小令人怜爱，日子的存在时刻难忘，麻花辫梢染上了少女的红晕，连高个兴也得羞涩，折下柳枝儿快步行走，回家转，小河涯大片大片的河滩，铺满大把大把芦苇，水中之坻，有野鸭子。我采集狗尾草，暂且做为毛笔，雨丝是属于我的墨水，溪底绿泥松动，机智的顽皮泥鳅捉迷藏，鱼虾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听奶奶讲青山和绿水的婚事，像嚼了颗枣子，常年地在腮帮子里咂摸，终究不忍心吐核。我看到了晚霞泻下一东平湖的红水，芦苇叶子闪闪发亮，男蛐蛐儿和女蛐蛐儿在挤眉弄眼。耳朵里灌满了唢呐，旁边的轿夫高兴地喘，炮仗们笑开了花，红盖头上染着香，是吉祥的脂粉。小河涯尽情得意，苇子识趣，也由嫩绿摇变为黛青。湖畔人家靠渔吃饭，巧媳妇勾勒的渔网也编织着一个个暖家。秋来了。蒲棒乐意统治芦苇，沉甸甸下坠着，似乎拥有着千斤的重量。割下的壮实苇子是一群意气小伙儿，倔着脾气甘愿做凉席的原始材料。干苇凉席上，曾经酣睡过许多身子。大姑娘，文榜眼，小媳妇儿，武状元，糟老生。小河涯的水清得彻，连瘪三儿长得也不丑。孙子在席上斗蛐蛐儿，奶边纳鞋垫边捏跳蚤。铁头将军抱头鼠窜，黑公鸡赢了。

舅姥爷上过私塾，临着河涯，在西南角的苇子丛里。想到好汉，柳桩桌子底下一定掖着本儿水浒。小子们不过家家，好从根里劈下苇子，假借着鲁智深的劲儿，粗的棵子无比光荣，要用来行侠仗义。呔！搁那儿把扁担，俺给你挑。井水甜不掺糖，在桶里荡漾着小子自信的脸。等风有时候吹醉了，梧桐上飘下巢来，伢子凫水的好手，爬树是自然的猛将，伸胳膊蜷腿儿，三下五除以二。云无论多挤，巢回家了，树上便从没见少过鸟蛋。小子的小子也不小了，不使戒尺教书，怀念父辈的私塾，小河涯西南苇丛茂盛，天涯咫尺，河土筑的讲台两步。

后来又去了几次小河涯，她给自己的音容笑貌，添了几笔皱纹。但故事没丢也再也丢不了的，颜色褪去终究还有底色，人老了，人也总是在的。小河涯终究一个，不孤独，并且繁华盛开。我仿佛看到自己，成了摇扇子的银发老人，架着木头行舟，弯着背脊采摘儿时的莲藕，有一干净小伙儿，折下莲蓬递过来笑着，他的牙齿藕白，唇间吐出清风。快要合黑了，麻鸭子拨动着红掌，泛得小舟直颤，我忽然想起，好像忘记带浆了。

月光圆满起来，东平湖里的水该也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