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大多数时候,我承认自己很孤独,但也很享受孤独!</h1><h1> 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点燃一根烟,把它夹在手里。其实我戒烟已经有十年了,所以不会真的去吸它,但是我喜欢看着它在我的手指间慢慢燃完的样子,看着烟头红红的灼痕一点点后退,好像一个死亡的唇、深深的吻了下去,直到完整的吞没这根香烟,让它变成一个邋遢的过滤嘴和一堆灰烬,剩下烟雾在房间里久久弥漫。我觉得这就是一根烟在我手里所应该有的、正确的活法,我在救赎它。我不希望它在烟盒里死去!</h1><h1> 一盒烟遇到一个不吸烟却又时常点烟的人,就该是这个活法!我只是不愿意它老死在烟盒里。</h1><h1> 老早以前就听过一个故事,说世界上最孤独的鲸鱼,发出的声呐频率是52赫兹,而正常的鲸鱼是15至25赫兹,所以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只别的鲸鱼能够听懂它,甚至根本听不到它的呐喊与呼唤,于是这只鲸鱼没有同类,甚至没有鱼群相伴。它没有可以亲昵的对象,没有可以聊天的对方。</h1><h1> 但是它没有放弃大海,经常从千里外的太平洋一路游到大西洋,然后又游到南极,再从南极寻找新的方向。鲸鱼的寿命平均只有二十五年,于是这二十五年里,它不停的游着,纵然呐喊二十五年没人应答,可它就是这样游着!直到渐渐苍老、直至耗尽最后的一丝力气,便缓缓的沉入深海。</h1><h1> 人们从来没有在浅海发现过这款鲸鱼的遗体。</h1><h1> 我管这款鲸鱼叫52赫兹的鲸鱼!</h1> <h1> 2016年11月27日中午,我从青海省西宁市城南区出发,打算在这个干燥雪少的冬季独自驾车去西藏,去看山看水,看纳木错、看羊卓雍湖,看布达拉宫,然后再折向东去林芝、昌都,再到四川、甘南。</h1><h1> 这一趟我计划穿越青、藏、川、甘四省,沿国道G109、G318、G317自驾,万里独行,感受雪域秘境不一样的美。</h1><h1> 这是一场标准意义上的说走就走,因为大家都觉得夏季才是去青藏川甘的最好时候,可我觉得冬季也有不一样的美。冬季更凌冽,会少一些芳香,多一些严酷,但这才是高原的本色吧,为什么老想着要看绿色呢?难道就没有其它色彩吗?真的很想去看看。</h1> <h1> 我带了一条毛毯,三件换的户外夹克和加厚的冲锋衣,一个单反相机,三脚架,一个笔记本电脑,充电器,两个手机(电信和联通备用),银行卡,两千元现金,身份证,驾照和行车证,一个水壶,一个背包,背包里有十条精致哈达,十盒香,十盒巧克力,五盒饼干,一拎红牛,以备不时之需,也可送人。就这些了。<br> 这次出行注定只能独行,因为这个季节其它朋友也不便出来,想出来的没时间,有时间的没勇气,有勇气的身体条件不允许,所以一个人去穿越也自在,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多安逸。我不必担心有人拖累我,也不担心自己会拖累别人。说心里话,如果在这条路上生病,最近的医院都在几百公里以外。<br> 而最关键的是,我压根就没想过要叫别人陪伴,因为这只是我自己的旅行,这只是我自己一个人才能去看的风景。我需要去干这件疯狂的事儿!<br> 因为我不想错过一场恰到好处的行走!<br> 说“恰到好处”,是因为曾经有一个男人,就是在这个季节、就是在我这个年龄,就是用一双和我的眼睛差不了多少的双眼去看了这条路上的一切。</h1><h1> 我很好奇他都看见了些什么,这份好奇感久久萦绕心间,成了一个怎么也解不开的心结。</h1> <h3></h3><h1> 于是我在家里的抽屉里偷偷夹了两页写满了内容的遗书,就出发了!</h1><h1> 写遗书是因为我考虑到了绝大部分风险,但冬天的西藏依然有上百种死法在等着我。万一车辆失控、万一遇到故障、万一抛锚遇到狼群、万一遇到车祸、万一疲劳驾驶、万一遇到寒潮、万一遇到大雪封山、万一突发高反、万一被招了女婿,等等。所以如果我不幸走了,我得让家人知道我去哪了,仅此而已。<br> 离开家关上门的那一刻,生平第一次感到内心因为一场行走而剧烈的忐忑,于是扪心自问:这么做究竟值不值得?这可不是一天两天能回来的,至少得半个月,而且百分之七十的路程都将在海拔4000米左右的高度行走,一切都没有备份可选。如果中间有一个环节出现闪失,轻则伤財,重则丢命!</h1><h1> 也许这次出门就真的回不来了,我的脑子里甚至像电影过片段一样,一遍遍闪回着亲戚们翻看遗嘱时的神情。</h1> <h1> 这些年我曾很多次深入的剖析自己的性情和身上的优缺点,结果发现本人身上缺点一大堆,可有一个优点却是任何时候都敢拿出来说道的,这个优点伴随自己一步步走来,受益良多,那就是我做任何事儿、做任何决定都很冷静理智。越大的事儿、越急的事儿我越冷静,有时候冷的超出了年龄的框框、静的也超出了年龄的框框,这种性情跟我的成长经历有关。我身上从来没有那种大喜大悲的概念,因为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什么事儿值得我去激动、冲动和悲伤了。<br> 可是,这次的出行却不一样,我的心里总惦念着一只游远了的鲸鱼,他跟我长得很像,已经游开二十五年了。我想沿着他走过的路去看一看、走一走,这是一种心结。有些时候,心结与理智之间注定是没法完全划等号的!</h1><h1> 八岁的时候,我就想这样做,可是一直没有条件,现在所有条件终于成熟了,最重要的是,各方面都“恰到好处”,如果明年去,可能心境就已经不同了。所以这场行走能不能实现,就只差一个决定了!</h1> <h1> 终究,我开着车上路了,一路向西。一路上马不停蹄,晚上十点赶到了格尔木,凌晨两点抵达昆仑山口,然后我将车停在路边的一个坑洼里,关掉灯,熄了火,然后裹着毛毯,在零下25度的低温里蜷缩在座位上,等待着天亮的一刻,因为我想看看昆仑山的日出。</h1><h1> 他曾很多次跟我提起,昆仑山的日出非常好看,光晕绚烂却不刺眼,借着玉珠峰那个滚圆的雪峰做背景,能给人一种特别的温暖感,就好像身边有亲人陪伴。</h1> <h3> (图为昆仑山的日出)</h3> <h1> 等待日出的那三四个小时,是非常难捱却又美妙异常的。最难捱就是冷,车里的暖气打出来的是冷风,吹空调比不吹更难受!而最美的就是能透过车顶天窗可以看星星!昆仑山口的海拔接近5000米,这里空气稀薄,透光度很好,看星星比内地要亮的多,而且显得格外的大!<br></h1><h1> 不时有流星划过,尾迹拉的也长!<br> 看星星时间长了,天窗上就会凝结呼出来的气,结下美丽的冰花,最奇怪的是这层冰花就像是有生命的图案,有山有水、有松树、有小动物、有大人拉着小孩在行走。<br> 我很多次用手去触摸那层冰花,这一触,指尖的热量会融化一点点冰,于是那一部分图案会发生变化,接下来似乎整个天窗都变了,好像这一触就引发了一连串的化学反应。这一触便是两个世界,真的很有意思。仅仅隔着一公分厚的玻璃,我和外面就是两个世界。<br> 好多事儿似乎都是这样,明明就是很薄的一层隔膜,却永远触碰不到另一面的真实!<br> 渐渐的,星星不见了,思绪却跑远了。</h1> <h1>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父亲在西藏那曲地区和林芝地区对口援藏,援藏的项目是交通基础设施建设。那时青藏铁路西藏境内的一段还没有建设,所以西藏没有铁路,机场也只有拉萨一个机场,青藏公路和川藏公路便以唯一性,担负着祖国大量的进藏物资运输任务,可以想象这两条线有多繁忙,对交通设施的需求量也是日益增长。<br> 那个年代,电喷车辆已经慢慢出现了,以前的手摇马达汽车已经越来越不能胜任恶劣的路况和气候,而油料和汽车配件都相对好弄,唯独汽车蓄电池这一项特别缺乏,加上有些质量低劣的蓄电池在高原地区根本不能用,很多车辆因为电路问题抛锚瘫痪,导致青藏和川藏线路时常拥堵不堪。</h1><h1> 那时候路边经常停着抛锚的车,其它都完好无损,可就是开不走,唯一的原因是电瓶里没电,或者电瓶根本不存电。</h1> <h1> 在这种情况下,西藏自治区交通厅决定在那曲和林芝地区分别设立一个高原汽车蓄电池研发组装和销售基地,专门生产和销售高原专用汽车蓄电池,为两线和地方军民提供服务,而西藏非常缺乏这方面的人才,于是决定寻求外界的支援,而我父亲当时就是青海省交通厅直属单位:青海省蓄电池厂的车间主任,他是厂里的技术大拿。<br></h1><h1> 父亲从小学习很刻苦,成绩一直优秀,高中毕业后直接参加工作,后来因为文化底子好,被厅里保送去山东大学化学系电化学专业读书,等于是定向培养的化学专业科班生。<br> </h1> <h1> 父亲被保送去读书的时候,是我国恢复高考的第三年,他二十岁。在那个出现一个中专生都非常了不起的时代,他自然被厂里委以重任。印象里他经常全国各地跑,不是开会就是业务研讨,不是学习就是授课。所以他真正在家的时间不多。<br></h1><h1> 而负责指导西藏研发销售这款耐寒、耐低压、高海拔专用蓄电池的任务就自然的摊派到了青海蓄电池厂的头上,也就是父亲的头上。<br> 于是,西藏成了父亲跑的最多的地方!他在这里四处奔波,收集数据、反复做车辆冷启动试验。<br> 这些内容都是我后来翻看父亲遗物的时候从他的笔记本和他发表在青海日报上的新闻稿里看到的。<br> 这款高原专用蓄电池最终成功研发出来了,还出口了前苏联高加索地区,起名叫“白鸽牌”。父亲亲自署名发在青海日报上的稿子标题就是:《 带着青海人民的深情厚谊,三千只白鸽飞往伏尔加河畔》<br> 这一批出口订单在八十年代中期算是一笔相当可观的创汇数字,证明他在西藏没有白呆。</h1> <h1> 那些年月,父亲就经常在这条路上行走,那时候车况和路况都远不如今日,走一趟非常艰辛。有时候长达几个月时间住在西藏,难得回家一次,可是一回来就兴冲冲的跟我说这里的风景是如何好,人多纯朴,路多难走,有个山要拐一整天…<br> 有次快过年时回家,他居然走了半个月,而且没车,只好搭部队的大卡车,裹着军大衣睡在板厢里,啃冰馒头,喝不到开水,晚上停车休息还要防野兽,吃尽了苦。</h1> <h1> 那年月,母亲对父亲极为不满,经常为此事争吵。我母亲是军人出身的,比较泼辣,在家里很强势,嘴里来什么骂什么:说你一个干部放着好好的厂子领导不当,瞎跑什么西藏?看看人家别的小科长都是小车接送,媳妇孩子跟着,风风光光的,谁像你?头发长的跟鬼一样,邋邋遢遢的,别的知识分子都是西装革履,体体面面,你一个念过大学的就跟个挡羊娃一样,回家也买不了什么年货,就拎着十几斤冻肉,就这破烂东西哪儿没有?谁稀罕?</h1><h1> 母亲发火自然也有她的难处,有些事情过多不表!</h1><h1> 冻肉母亲终究是没吃,看都不看,因为经过十几天时间这些肉已经有些变质了,可父亲还是会等消融之后腌起来,放很多盐,因为这是当地牧人朋友送的,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礼物---盘羊肉。我记得我当时根本咬不动,也没吃。当地人对父亲特别好,唯恐他再不回来,临走的时候总是要想方设法聚会送礼物,一再嘱咐,而父亲也是坚持了,援藏也是好几年,每次进藏都要带好多伏茶和香烟做礼物送朋友……<br> 一晃很多年过去了,那时父亲恰好是我这个年龄,相貌体格也差不多,他看到的视野也是如此吧…了解一个人,就该去走走他曾经走过的路,眨一眨结霜的眼睫毛,亲眼去看一看,闻一闻那个气息,冻一冻,才能真的懂他。</h1> <h1> 我和父亲从来没有真正熟悉过彼此,因为没有机会、没有时间,他因为意外去世的时候,我才八岁。</h1><h1> 很清楚记得那天,我在学校正常上课,突然被老师给叫出教室,原来是父亲厂里的人来我学校跟老师说明情况,就接我去了家里。</h1><h1> 于是我赶忙跑回教室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书包,而同学们开始起哄,说我又要去当城里娃了,可以逃课了。可我一点高兴劲儿都没有。</h1><h1> 一路上我就觉得气氛不对,回到家推开门就听到哭泣声和叹息声凝成一大片,有很多人在家里陪母亲,有母亲的同事,也有附近的村民,那些人看我的眼神怪怪的,躲躲闪闪,我不喜欢被人这样看。</h1><h1> 父亲的一个老同事看到我就过来弱弱的说:冬冬,你爸爸出差去宁夏了,再也不回来了。</h1><h1> 我说不回来是什么意思?他说不回来就是人已经不在了,他把“人已经不在了”几个字压的重而不硬,语气拿捏的很好。我当时就清楚了,他说的人不在了就是指死了,可我当时的感觉是除非看到父亲的遗体,否则我只是觉得父亲不会再回来了,并没有死亡的概念。那一刻我脑海里理解的“死”就是彻底的消失,但我爸只是人离开家就不再回来了,并没有消失。</h1><h1> </h1> <h1> 满屋子的人看我的时候眼神里都带着疼惜,可我极为讨厌这种眼神。平时没感觉,就是那一刻开始特别特别的讨厌。有人想过来跟我亲昵一下,但我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要保持距离。我只想赶快知道父亲是怎么没有了的,可是不敢问,就是那种话到了嘴边就是不敢问出来的感觉,因为我担心自己问出来之后又会招来一片叹息声、又会招来一片怜悯的眼神。<br> 再后来就听大人们念叨着:“心肌梗塞”、“可惜了”、“根本没征兆”、“好好的睡觉了,早上同事们醒来去叫他时人已经硬了”等等的。然后又是一片叹息声。<br> 那一刻我对满屋子的人都充满了强烈的敌意。我不喜欢她们在这个时候用这样的、带着哭腔的方式说我爸。你们知道什么叫可惜?我尤其不喜欢她们用医生的那种职业口吻说什么“身体已经硬了”,我的父亲,不是你们眼里一具简单的尸体。</h1><h1> 你们在这里叹息一下午,难道人就能活过来吗?一群演员!</h1> <h1> 母亲后来想过来安慰我,可我和她之间也刻意的保持着距离,我对她有情绪,因为父亲最后一次离开家的时候,她还在骂他!<br> 这下好了,你以后还骂吗?骂谁?<br> 那个年月,父亲的厂子是在西宁市区的闹市,他住在单位的公寓里,是楼房,三楼朝阳的一个套间。而我上学的地方在母亲工作的农村,住的是乡镇卫生院的职工宿舍,是平房。所以我有两个家,读书的时候在农村生活,放两假的时候去父亲的家里生活。<br> 那个时候,我对自己家庭的理解就是:我有两个家,更准确的说是有两套房子,一套是母亲的家,一套是父亲的家。我半年跟母亲生活在农村,给她做伴儿,半年跟父亲生活在城市里,给他做伴儿。我从小对自己的角色定位就是他俩之间的一个“见面的理由”。我从来没有他们二人是一家人的概念,她和他在我看来就是两个轨道上各自运行的火车,有时候会在一个中途小站上短暂停靠,而我就是从这列火车上下来的唯一乘客,朝着司机挥一挥手,目送着列车像鲸鱼一般的游开,然后再踏上月台另一侧的一列火车,然后继续沿着轨道前行。<br> 父亲来农村,是来接我的,而母亲来城里,也是来接我的!这就是我记忆里,我们三人之间的关系!我从小就习惯于当一名持有通票的乘客,上上下下于相向而行的两列火车之间,每次在月台上,我都是拉着满满的行李箱,目送一头鲸鱼离去,再迎接另一头鲸鱼的到来。<br> </h1> <h1> 后来我陪着母亲驱车一千多公里,到宁夏石嘴山市接父亲的遗体,然后在银川火化,生平第一次去火葬场,当一个大大的铁抽屉被拉出来,我看到了父亲白花花的遗体,身上赤裸。<br> 母亲猛扑过去痛哭,四五个人都抱不住,母亲指着父亲痛骂着,骂的很难听,说你这个畜生怎么就睡在这儿不起来了?你给我起来回家!<br> 其他的几个人来安慰我,生怕我有个闪失,我只是站在五米之外,定定的站着,从乱麻麻的人缝隙里看着父亲的遗体,他躺在那儿,完全不是熟悉的样子,身体比我印象里变得要小,而且头发有些凌乱。<br> 有个好心的叔叔过来安慰我,说孩子,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会好受一点,我看了看他,没反应,接着继续从人缝隙里看父亲,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一个小时之后父亲就会被推去烧掉,但我预感离开这房间之后,父亲就再也见不到了。<br> </h1> <h1> 再后来,我离开告别厅,出去望着焚尸炉上面高高的水泥烟囱,突然就看到一股青烟升上天,接着就听到母亲和几个父亲同事们的声嘶力竭的哭喊,我定定的看着天空,看着青烟散去,心里很清楚,这些烟是父亲变的,这次是我和他之间的诀别。父亲消失了,连身体都没有了。<br> 从告别厅一个小小的窗口,父亲的同事抱出来一个鞋盒子大小的木盒,说这是你爸爸的骨灰,然后想交给母亲,可母亲根本接不住,就暂且由此人抱着。于是我走过去,说:给我吧。那个叔叔苦笑了一下,想给我,又不想给我,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疼爱。我说这是我爸爸,理应由我抱着,你是不是怕我把它撒了?<br> 父亲的同事问我: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我说知道,是灰!他说是骨灰,我说都一样,肉也有,头发也有,不单单是骨灰!我说这话可能让他吃惊了,他看了看我,又说:你要从下面用手这样兜着,然后他就打算用从老家带回来的一根红绳子把骨灰盒缠两圈系在我脖子上,以免跌落,我说不用系绳子,一个大人钻到这个小盒子里已经够憋了,还要捆住吗?他看了看我,就又把绳子抽掉了。我抱着盒子,一个人先离开告别厅,到了车上,然后坐好,把骨灰盒担在腿上,盒子并没有之前想象的那么沉,但也不轻,周身散发着热量,现在想来就像是手里夹着一根烟时,红唇逼近时的炙热。<br></h1> <h1> 返回青海时,我坐在厂里派去接灵的那辆面包车的最后一排,三个人的座位就我一个人,母亲在第二排,陪同的同事们第三排,我第四排。我抱着父亲坐在中间的座位上,两边座位都是空的。每当车轮子颠簸的时候,我就不由自主的把骨灰盒抱紧,生怕把我睡着的爸爸颠醒。 </h1> <h1> 期间母亲很多次回头看我,问我要不要坐到前面来让她换换,我只摇头不说话,后来父亲的同事们转过来看我,问要不要换换,我只摇头不说话,后来一个同事跟旁边的人嘀咕什么,好像是怕我傻了,之后就伸手过来抱父亲,我抬头盯着他,一动不动的看他,他看了看我,又默默的退回去坐下了。<br></h1><h1> 一车人一路无话,死一般的寂静。二十五个小时,星夜兼程返回青海,父亲在我怀里一直有余热,期间我只喝了一瓶水,吃了几片饼干,有些饼干碎渣掉到盒子上,我就用袖子擦掉,有几次我想我爸爸饿不饿呢?要不要打开盒子放几片饼干进去?他渴不渴呢,怎么灌水呢?又没有开口?可我又不敢打开盒子,万一有没烧干净的骨头,有牙齿露出来怎么办呢?真的会害怕吧,这盒子里毕竟是个死人,那还是不要打开了。<br></h1> <h1> 白天还好,晚上赶路的时候,母亲昏睡过去了,父亲的同事们有的互相依偎着睡觉,最前面副驾驶有一个人在陪司机聊天,我定定的坐在后面,看外面漆黑的四周,心里总觉得父亲在车外跟着跑,一直追啊追!这么想着,老是要回过头去看,越看越害怕。有时候扭过头去,车窗上是我的影子,越看头像越觉得是父亲在看我,可又不敢闭眼睛,如果那样爸爸会伤心吧,儿子怎么能怕父亲呢?我们关系那么好!<br></h1><h1> 后半夜瞌睡的时候,我冷不丁打了个盹,可马上一个激灵,不敢睡着,睡着了就会做噩梦,会梦到父亲的鬼吧!这么想着,就轻轻的挪一下骨灰盒,腿都压麻了,就抖一抖,继续抱着,绝不能放到座位上,因为我很清楚,天亮就到家了,父亲就会被埋在地下,再也抱不了。<br> 我就这样一直抱着他,就如同我做手术时他抱着我一样!</h1> <h1> 六岁的时候,我肚子下面做了一个手术,父亲当时送我去儿童医院,然后一直在手术室外面等,他问我开刀怕不怕,我很想说怕,因为这样说他就会给我买一把手枪鼓励我,可我又觉得不能说怕,怕了就是给他丢脸,因为他跟很多孩子的家长在一起,很多人都说我一会儿准哭,父亲也跟着他们笑。于是我一个人走进手术室,做完手术又自己走出来了。外面等的人很吃惊,说小家伙,你怎么自己走出来了,我说医生说肚子已经包扎好了,本来要推出来的,可我想自己走出来,其实我是想给我爸一个惊喜,手术提前做完了,麻药的药劲儿还没过,我从小在医院长大,听大人们聊过,那时候真的不疼,我想可能就是麻药劲儿没过完。<br></h1><h1> 于是我爸就挺自豪的,过来抱起我,走过了手术室外面那个长长的折叠型走廊,他怀里还真有一把黑色的塑料的左轮手枪,手枪是那种往枪管里插吸盘飞镖子弹的那种,是给我的礼物。是父亲在我做手术的时候从医院门口的小贩手里买的,因为去医院路过的时候,我就盯着那些小贩儿手里五颜六色的枪看,很喜欢!<br> 其实走出手术室的时候伤口一点都不疼,但是被父亲抱着,纱布和伤口之间有摩擦,特别疼,但我咬牙忍着,把手枪攥的紧紧的。我知道,我挺让父亲自豪的,不能让他高兴的把我给抱起来了,再小心的放下!</h1><h3><br></h3> <h1> 那天晚上回到父亲的公寓时,发现我的伤口和纱布已经粘在一起了,父亲没法,只能用凉开水一点点沾着润湿纱布,一点点的剥离。那过程是特别的疼,我始终咬牙忍着,父亲知道我很疼,他也很紧张,头上直冒汗,还担心母亲知道后数落他,我就给他宽心,说不会跟妈妈说伤口跟纱布粘上了,但是条件是爸爸还得给我买两把枪,其中一把我要送给隔壁时常来陪我玩的小男孩,父亲自然满口答应。</h1><h1> 多少年以后我还记得那个孩子的名字叫张经魁!</h1><h1> 后来我就开始发高烧了,而懂医的母亲又不在身边,我迷迷糊糊中老是喊疼,翻身也疼,撒尿也疼,后来就不记得了,再后来醒来后,我觉得被子里有些怪异,才发现父亲在我被子里垫了一个枕头,将自己的手臂搭在枕头上为我撑着被子,不让被子挨到伤口,就这样一整夜。<br> 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但是手臂依然弯曲着,就那么撑着,我就悄悄侧身看父亲,仔细端详他的脸部轮廓,看他的络腮胡子,心想男人长这样的胡子真丑,一根根像倒刺,我长大可不要胡子。</h1><h1> 于是我偷偷拔了一下,父亲疼了,迷迷糊糊的用另一只手上来挠痒痒,给我撑着被子的手却始终没动,即便是在他的下意识里。</h1><h1> 我偷偷笑着,感觉伤口又开始疼了,就静静的忍着。心里想着开心的事儿,又要多两把枪了。<br> 于是接父亲的骨灰回家乡的那晚,我抱着他,绝对不让他颠着。</h1> <h1> 抱着父亲返回家乡的一天一夜是我人生最漫长的一天一夜,现如今八岁的孩子奶声奶气的还在尿床,可我早早就学会了什么叫承受!<br></h1><h1> 父亲的葬礼上,我戴着麻孝,身上被白布包裹的像是皇上,耳朵旁边有两朵大棉花。主丧的人说你要把耳朵用棉花堵上,然后哭,我说为什么要把耳朵堵上?他说是孝子不能听前来吊唁之人的议论、不能听其它什么的,要专心致志的跪着!于是我把两个棉花都拽下来给扔掉了,我怎么就不能听别人议论自己的父亲?我怎么就不能听别人说给父亲最后的几句话?<br></h1><h1> 整个丧事前后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我专心的听着每一个人的哀告,那个人长什么样?多大岁数?是男是女?什么神情,我心里至今清晰!<br> 后来就有人弱弱的问我,你爸爸去世你怎么不哭呢?我说为什么要哭呢?他们就说人死了不该哭吗?我说人死了就一定要哭吗?</h1><h1> 哭,不是表达悲伤的唯一方式!我不想自己留给父亲最后的东西是用液体做成的眼泪,那太软!将来我要用特别的方式,用硬朗的方式来祭奠家父!</h1><h1> 于是在父亲的遗像下面,那个跪在草席上的我,听着主祭先生念诵的祭文,说父亲三十三岁早逝,心里便已经开始策划一场二十五年之后的远行了!等我三十三岁的时候,我就和父亲一般大了、有差不多的相貌、差不多的身型、差不多的眼睛,他看到的,就是我看到的,他感受到的,就是我感受到的。这场约定,早一年也不行,晚一年也不行,等我三十三岁的时候,就出发!</h1> <h1> 十五年之后,奶奶去世,我扛着棺材的前沿,一个人扛两个人的重量,另一份原本是留给父亲的,可他不在了,于是我执意一个人扛財头,不要其它人来,因为任何人也代替不了我爹!起灵的那一下,是真沉。木板压到肉里的硌疼,就好像拿鞭子抽了一下,腰里和肩膀上全是不孝!父亲不孝,让白发人送黑发人,丢下孤儿寡媳,而我更不孝,外出求学几年,什么心也没操到。奶奶想父亲,多年哭瞎了双眼,每次就是见到我之后才有点笑容,很多次我进门,她老人家会产生错觉,以为是她儿子回来了,因为孙子跟儿子长得很像,声音像,身型像!</h1> <h1> 背着奶奶出大门的时候,是冬天的凌晨五点,就看见村里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一堆点燃的麦草,那是村里人知道父亲人缘好,奶奶下葬时他们自发送行的一种仪式。一路上一点点、一堆堆的光亮,照亮前行的路。我吃力的背着財头走着,后面有很多人在扶灵,再后面很多人扛着铁锹跟着,默默的跟着。我心里想着,今天就是吐血也要坚持背着棺材走到坟边,因为奶奶的坟坑就在父亲的坟右边不远,父亲就在那儿看着,他这会儿有心使不上,就只能看我了。这是十五年来我唯一能替他做到的事儿,就是替他把他敬爱的母亲背到身边,轻轻的放下,就如同当年奶奶背着三岁的父亲,一路乞讨来到现在的爷爷家,然后轻轻的将他放下,敲响眼前这道陌生的木门。<br></h1><h1> 父亲自小懂事儿,他知道自己出身不好,知道奶奶带着他寄人篱下,所以学什么都得用劲儿,不给奶奶丢脸!那时父亲为了给奶奶节省几块钱的药费,会走几十里山路赶到县城的中学读书,然后周五再走回来。他周末总是起的很早,背着背篼出去捡拾牛羊粪,然后打扫庭院,挑水劈柴,卖力的干两天活,干完了自家帮本家,为的就是接下来一周里,奶奶可以过得舒心一点,不用太过于看亲戚们的脸色。</h1> <h1> 所以奶奶的丧事上,当着亲戚们的面,我拒绝任何人背棺材头,这只是我和我父亲的事儿,我一定会把父亲的母亲安安稳稳的送到他身边,再由他接力,继续在地下照顾奶奶!<br></h1><h1> 父亲去世这么些年,奶奶一次都没去上过坟,这次来了,就不走了!<br></h1> <h1> 我当然做到了,弯下腰放棺材落下的一刹那,我的一双膝盖深深杵到了挖上来的坟土里,最后只能把前面的土刨开才能爬着抽身出来,空留土里两道深深的跪痕!<br> 我亲自在奶奶的棺材上扬下第一铁锹土,等到圆圆的土堆隆起,我心里想着:你们的家建起来了,我的家也会建起来。我很快就会结婚了,因为有对象了,我已经23岁了,很快我也会当父亲了吧!可惜的是,你们喝不到喜酒了,但我会给你们留着。<br> 于是,几个月之后,我结婚了,婚礼上我喝了三份酒。在地上洒一份,仰起头喝两份,而且还不允许自己醉在别人的前面!<br> 十九年之后,母亲去世,同样的过程,27岁的我接过母亲的骨灰,担在腿上,一路护送下葬,心里老记得母亲曾经说过的话:我死了之后干干净净的下葬,不要让虫子吃我,害怕!</h1> <h1> 于是,我选择了火葬,因为火焰最神圣、最干净,它带着最后的爱深深的吻下去,一切都变成了青烟!<br> 放下母亲的那一刻,我心想,这次你们全走完了,世界上就只剩下我自己了!到了地下世界,你们可能继续争吵,也可能冰释前嫌,我已经管不着了,而我将履行八岁时的承诺,去完成这趟万里独行!<br> 而这趟远行,将注定是我人生的一道分水岭,过往的一切从此之后将不再提及,它们都将随着一条条哈达和一盒盒佛香的燃起而彻底放下,寄托在青海湖、寄托在昆仑山、寄托在可可西里、寄托在唐古拉、寄托在纳木错、寄托在羊卓雍湖、寄托在布达拉宫、寄托在南迦巴瓦峰、寄托在桃花之乡林芝、寄托在然乌湖、寄托在米堆冰川、寄托在邦达草原、寄托在业拉山天路72道拐、寄托在雀儿山、寄托在玉龙拉错、寄托在五明色达、寄托在年宝玉则、寄托在夏河、寄托在一路走过的点点滴滴中。</h1> <h1> 半个月之后,我疲惫而又满意的回到家,心里又念叨那个故事:世界上最孤独的鲸鱼,发出的声呐频率是52赫兹,所以世上没有任何一只别的鲸鱼能听懂它,甚至根本听不到它的呐喊与呼唤,它没有同类,甚至没有鱼群相伴。<br> 可是它没有放弃大海,经常四处远游,纵然呐喊二十五年没人应答,也从不彷徨,因为大海有多浩瀚,它比谁都清楚!</h1><h1> 这,就够了!<br> <br> (文字部分完)</h1> <h3>图为: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纪念碑</h3><h3><br></h3> <h1>西藏那曲</h1> <h1>西藏那曲当雄的雪山蓝天</h1> <h1>朝圣途中的牧民</h1> <h1>朝圣的牧民,前方有男人们推着装有食物帐篷的车子</h1> <h1>路边用我的水壶喝水的纳木错牧民</h1> <h1>念青唐古拉的经幡香炉</h1> <h1>纳木错景区纪念碑</h1> <h1>拉萨河</h1> <h1>拉萨河上游的自拍党</h1> <h1>夜幕下的布达拉宫</h1> <h1>高原神湖,天境羊卓雍措</h1> <h1>羊湖湖畔看潮也是别有一番心境</h1> <h1>美丽的雅鲁藏布江</h1> <h1>江面如镜</h1> <h1>林芝尼洋风光</h1> <h1>四季如春的林芝,冬天里一片青翠</h1> <h1>八宿县然乌湖景区</h1> <h1>318国道业拉山天路72道拐</h1> <h1>业拉山顶</h1> <h3>天路72拐的最顶部几道拐</h3> <h1>美丽的邦达草原</h1> <h1>通麦特大桥</h1> <h1>怒江天堑</h1> <h1>昌都市区夜景</h1> <h1>昌都的大十字</h1> <h1>雀儿山天险的路况</h1> <h1>路边遗留的车辆</h1> <h1>不要怀疑,这条路就是国道317的一部分</h1> <h1>矮拉山的六十公里土路,荒寂而大美</h1> <h1>矮拉山顶被涂鸦的名石</h1> <h1>德格县城一角</h1> <h1>康巴博纳佛塔</h1> <h1>康巴博纳</h1> <h1>天险雀儿山的路</h1> <h1>一辆车刚好过去,会车就要在远处等待鸣笛</h1> <h3>路况</h3> <h1>雀儿山顶</h1> <h1>从雀儿山俯瞰玉龙拉错</h1> <h1>走到跟前才发现玉龙拉错四季分明,很美</h1> <h1>在这里可以坐一整天</h1> <h1>沿途只要有村落就有寺庙</h1> <h1>依山傍水的甘孜县城</h1> <h1>甘孜县城里的夜色</h1> <h1>色达喇荣沟五明佛学院</h1> <h1>佛学院小道与僧舍</h1> <h1>青海班玛县城</h1> <h1>很喜欢这个塔阵</h1> <h1>西藏山南地区的蓝天白云</h1> <h1>西藏昌都地区的蓝天白云</h1> <h3>邦达的山</h3> <h1>离开西藏境内时拍到的弧形彩光</h1> <h1>常常行走几个小时碰不到一辆车,天地之间有一份独存感!</h1> <h1>土路也有土的美</h1> <h1>各种路况都领教了</h1> <h1>青海久治县的白玉寺一部分,正在修建一个大塔</h1> <h1>回家的路</h1> <h1>在羊卓雍湖的自拍</h1> <h1>在业拉山的自拍</h1> <h1>风尘仆仆的一万多里,见了许多许多</h1> <h1>然乌湖边上留下的一副墨宝,字迹终究会被浪潮洗涮卷走,可此行的记忆却将永恒留存!</h1> <h1>这是我和父亲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像素还不是很清晰。此生我们来不及熟悉,但是您的路,我已经走过很多。</h1> <h3> 这是家父去开会的时候,在唐山地震纪念碑前留下的一张照片,时间应该是1990年年初,也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张个人照。</h3> <h1><br></h1> <h3> 很多次我都问自己,现如今我和我爹各方面都相近了,如果时间定格不动,将我二人客观比较一下的话能比出来点什么?</h3><h3> 这个比较真的很有意思。其实不带任何矫情、实事求是的比较一下,我觉得自己最勤奋的时候,能赶上父亲的三分之一。学识方面我也大幅度落后于他,父亲虽然是理科生,可是文章也写的很好,历史政治也很精通,而我明显偏文。书法写字方面也是他写的好看,尤其钢笔字,我远远不及。脾气性情方面我跟他大不相同,他是沉稳的慢性子,随和可亲,而我比较急躁,爱发火。长相方面我觉得相似度接近60%。我唯一能赢过他的地方可能是竞技体育能力,我觉得跟他比短跑和球类运动能赢他,印象里父亲不太爱运动,最多就是打羽毛球和散步。踢足球我能轻松晃过他,哈哈。但是他力气比我大,扳手腕肯定扳不过他,人家是农村干粗活长大的,很有劲儿!</h3><h3> 好多次我在想,父亲要是能突然出现就好了,我将当他时空穿越了,不在乎他在外面是不是组建了新的家庭,甚至我还特别希望有个弟弟妹妹,或者一群弟弟妹妹,他们围过来看我的时候,眼神肯定很好奇吧,我能带他们买一大堆好吃的,天天陪他们玩、看电影、吹牛。</h3><h3> 也老想着能跟我爹一起讨论个作品、讨论时事、出谋划策一起干点什么,或者一起去旅游,我给他买个什么,又或者在他专心看书的时候往他茶杯里倒点醋什么的,然后看着他喝、再喷,哈哈,想想也是挺美的</h3><h3> 我老是这么想着</h3><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