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口老街 童年记忆

桃李人家

七十年代，我在江口老街度过了难忘的童年时代。那时的江口老街，是一条弯弯曲曲的老街，像一条巨龙盘踞在浈江河畔。

老街的村口前有一间破败的小庙。庙里没有供奉菩萨，却摆放着一副"狗踏碓"，专门用来舂米。

每逢传统节日，家家户户都要做糍粑和年料。大人们挑米提桶涌进庙里舂米，那时最为热闹，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我年幼，也想学舂米，可我爬上"狗踏碓"，使尽吃奶的力气，"狗踏碓"依旧趴着，一动不动。大人们笑我，你乳毛未脱，力气还没长出来呢。

进入村口，有一棵百年老樟村。老樟树枝繁叶茂，亭亭如盖，把半个天空给遮住了。樟树下，是一块宽阔的空坪。空坪周围，到处是用竹篱笆围成的菜园。

我们住的是旧式房子，没有窗户，只靠天井采光。天井下有"天门阿公"的雕塑。冬天下雨下雪的时候，我们在家烤火取暖。我出神地望着雕塑，好奇地问母亲和姐姐: 神仙公公不怕冷吗？他们不饿吗？母亲笑得弯下腰说，神仙公公长生不老，他们不会饿的！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吃杨梅罗！"母亲站在家门口大声招呼。我在老街跟伙伴们玩耍，闻讯后，大喜过望，飞奔到母亲跟前。母亲却突然伸手将我捉住，吩咐姐姐: 点灯！拿灯芯草来！

母亲点亮灯芯草，掀起我的衣服，在我的肚皮上"噗噗"地烧个不停。火烧肚皮，又痒又痛，我禁受不住，大哭起来，奋力挣扎，却动弹不得。母亲力大，她用双腿紧紧夹住我，大声喝问: 敢不敢夜里哭闹了？敢不敢不听大人的话了？我只好大声告饶。我当时不明白母亲为何要恨心烧我的肚皮，长大后我才知道。这是民间秘方，用灯芯草烧肚皮，可以压惊，可治小儿夜里啼哭。

那时候，家里养了猪，实行调六留四计划。每次，大人来我家杀了猪，把大部分猪肉扛走。我拦着他们: 不准扛走我家的猪肉！那些大人们倒来了精神，故意气我: 我们就是要把猪肉全部扛走！一块不留！我急得火烧火燎，大哭起来。

我们成天在村口旁的大樟树下玩耍。跳绳，斗蟋蟀，玩陀螺，摸营，玩得疯狂，至晚方归。

老街有户人家喜喝蛇血，主人常叫人捉来大小蛇只，绑住蛇头，把蛇吊在竹竿上，然后用瓷片割断蛇尾，放进嘴里吸吮，弄得满嘴都是蛇血。引来许多人围观，场面令人惊惧。

村前有一条清澈的河流经过，那条河叫浈江。浈江水质清澈，鱼儿成群结队，悠然而游。河边，到处可见捕鱼人的身影。

我家堂哥长得牛高马大，力气大，水性好。他常常潜入河中，捕捉大鱼，引来无数村民羡慕的眼光。

小孩在浅水捉鱼，见有小鱼隐身在鹅卵石下，即操起石块猛击小鱼的藏身之处。小鱼受到撞击，倏地翻起白肚皮。还有一种手指般大的鱼儿，肚皮是平的，土话叫"那沙鳖"，它们贴着石头，很容易逮到。

我们在河边长大，小孩们个个都是游泳好手。我母亲对我疼爱有加，严禁我到河里游泳。可我还是忍不住跟小伙伴一起，偷偷溜到河边，脱光衣服，扑进河里，居然学会了游泳。不过，我也遇到过一次危险，被灌下几口河水，差点到河神那儿报到。

在我的记忆中，浈江河有许多运送货物的木船，还有汽笛来往穿梭。船只靠岸停泊时，老街的男女老幼都在好奇地议论: 船家是怎样睡觉的，怎样洗澡的，怎样如厕的。

听老人们说，在清朝和民国时期，江口老街相当繁荣，每天停泊在江口码头的船只多达数百只。老街车水马龙，店铺林立，热闹非凡。

旧时的老街拥有诸多药铺、旅馆、饭店、青楼，有数间寺庙。在老街的前头，原林业站附近，建有关帝庙和骑楼。关公右手执刀，左手捋长须，目含精光，神威凛凛。

骑楼里夜晚上演大戏，观众如潮。在抗战之初，照常演出。听人说，我家对门邻居老阿婆原是戏子出身，她从广州随戏班子在骑楼演出，被阿公相中，迎娶回家。阿婆从此一心一意相夫教子，事奉公婆，过着艰苦的农家生活。大约二十年前，阿公阿婆先后作古，化作烟云，随风而去。

上世纪七十年代，水路仍旧发挥着重要运输作用。河里停靠着许多木排和竹排，工人们赤膊上身，顶着烈日，挥动手中的砍刀和锯子，在热火朝天地扎竹排。江河上下，到处都是一片叮叮当当的声音。我们脱光衣服，赤条条爬上竹排，表演跳水技术，看谁的姿态最美。

胆大的孩子闭气潜到竹排底下，相互比拼潜水功夫。他们说，竹排底下漆黑一片，分不清东南西北。我胆子小，水性不佳，不敢参加比试，只好乖乖地在竹排上待着，做一名看客。

我们常到河坝玩沙子，或挖白茅根。沙里的白茅根水分充足，长得又粗又白。我们挖出白茅根后，用手揩干净，放进嘴里一嚼，又嫩又甜，真好吃！

沙坝上，时常露出森森白骨。我们年纪小，不懂事，并不感到害怕。后来听说，以前沙坝上草草掩埋过许多国军士兵。长大后，我读了史料，方才弄明白。原来，抗战时期，日军进犯粤北，国军为了粉碎日军的攻势，发动了粤北会战。当时，江口建有一间后方医院。大批受伤的国军被运到江口救治。不少士兵受伤严重，回天乏术，最后死去，被就地掩埋。

那时，家家户户都种植黄麻，用来自制绳索。大人们拔下黄麻后，把它们一捆捆浸泡在河里，然后把黄麻皮剥下，把黄麻杆丢弃在河边。我们便挑选粗大的黄麻杆，动手把它们制成手枪和机关枪，在河坝上冲锋陷阵，冲啊杀啊，喊个不停。

解放军实行拉练，不时有大部队扎住在村前村后，他们纪律严明，秋毫无犯，一律住在帐蓬里。嘹亮的军号响过之后，解放军战士迅速集结完毕，便雄纠纠、气昂昂在大樟树下和河坝上操练。操练完毕，战士们三三两两进村打扫卫生，或帮孤寡老人挑水做饭。忙完后，他们埋锅做饭。在绿草如茵的河坝里，升腾起一股股浓浓的炊烟。

到了上学的年龄，我们挎着书包排队放学。那时候，书包里的课本不多，没有课外辅导书籍和复习资料。学习没有太大的负担。夜晚，我们被分成学习小组，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学习。

邻家有位叫玉的女孩，与我相熟。每天放学后，我煮好饭菜，喂猪后，便爬上院子里的矮墙，坐在墙头上，对着玉喊道: 你煮好了饭吗？玉听见我的声音，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回答说: 我还没有煮好呢！

农村小孩有股天生的野性。我们相约去偷吃邻村的葛薯、枇杷、萝卜、沙梨等。有时运气不佳，被人发现，只好撒开双腿，落荒而逃。有的小孩被捉住，被强行脱光衣服，被狠狠地羞辱一番。

老街旁有一间大型木材货场，四周用高墙围起来。货场里有位姓田的老头，他身材矮小，负责掌管货场。他的身后，常常跟随着一只温顺的黑狗。夜晚，货场里的探照灯光亮耀眼，一束束灯光在木材堆上晃来晃去，搜寻一切可疑的目标。白天，一辆辆大卡车源源不断地从大山深处把木材运进货场。工人跳上卡车，卸下木材后，我们便挥动着铁铲和菜刀，"呼"的一声向前，争先恐后地剥树皮。那时候，家家户户的树皮堆得像小山似的。树皮晒干后是上好的燃料，火势极旺。

江口公社有间国营供销社，货贺上时不时出售一些连环画。为了买到心爱的连环画，我和小伙伴们一起拾废铜烂铁，然后扛到收费站换成钞票。那时，我收藏了七八十本的连环画，最多的是《三国演义》和《说岳全传》。这是我最大的一笔精神吃粮。我每天在老街门前翻阅连环画，达到了痴迷的程度。

刘备、诸葛亮、关羽、张飞、岳飞、岳云、陆文龙的英武形象从此走进了我心中。我开始崇拜英雄好汉，对奸诈小人深恶痛绝。

那时候，阶级斗争的气氛空前浓烈，穷乡偏壤也不例外，到处都刷有这样醒目的标语: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打倒一切牛鬼蛇神，反击右倾翻案风，批林批孔！

村里有位叫唐古的年轻人，与老母相依为命。一日，他放火烧了别人的房子，案发后被捉住。夜晚，他趁看管不严，越窗逃跑。民兵闻讯后，紧追不舍，把他追到一个叫"龙亡角"的险要地方，被他逃脱了。后来，听说他在逃亡途中死了。也有人说，他被捉住了，被判了刑。至于那种说法是真，不得而知。

他身后留下两个可怜的儿子。在学校里，有顽劣的同学欺负他们，拿他们出气，时常恶语相向，拳脚相加。

那时候，民兵经常开展训练。我大姐就是一名女民兵，她常常把步枪带回家，把枪擦得锃亮。有一回，我半夜发烧，惊恐万丈，指着墙角，大叫有鬼。母亲以为我的童子眼，能看见鬼神，她命令大姐: "快拿枪来！"大姐操起挂在墙壁上的步枪，一拉枪栓，举起步枪。母亲猛喝一声: "野神野鬼，快滚！"

1976年，毛主席逝世，举国哀悼。那一天，公社举办哀掉仪式，只见黑压压的一片人海。大人们的手臂上缠着黑纱，抽泣声连成一片。有人竟号啕大哭，捶胸顿足，痛不欲生。

1976年，始兴境内爆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洪灾。我们来不及逃走，举家被困楼上，眼看洪水越来越猛，快浸到三米高的楼板，我们一家惊慌失措，决定速速逃命。

姐姐掀开瓦面，用柴刀奋力劈开木板。我们钻出瓦面，只见一片汪洋正在吞噬着房屋，有些泥砖彻成的闲房在洪水的泡浸下轰然倒塌。我们吓得战战兢兢，大声呼救。幸好，公社派出救生小艇，把我们从屋顶上接下小艇，送到安全地带。

经历特大洪灾之后，人们心有余悸，决定搬迁江口街。在政府的大力支持下，我们新建了新农村。1978年，我们趁着改革开放的第一缕春风，整体搬迁到了高阳地带，从此远离了洪灾的威胁。可是，那条百年老街却不复存在，只剩下残墙断垣，一片荒凉。

说明: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