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怪物王雅明

蒙哥

<h3>小说《怪物王雅明》 </h3><h3><br></h3><h3>(一)</h3><div>我姐的脾气很古怪,一般人不好和她相处,因为她为人处事总是沧海横流,离经叛道。王雅明是我姐的同学,脾气也是以古怪闻名。她们在学校时是好朋友,工作以后一直保持通信联系,这联系五十多年没有中断,可见怪味相投。<br></div><div>听说年轻时的王雅明长得文静秀丽,小巧玲珑,风情万种。等到后来我有幸见到她时大吃一惊,眼前的她让我想像不出当年那个美丽的王雅明。她又黑又瘦又矮,戴一副高度近视眼镜,一脸的清高,特别是她看人时的眼光,充满着敌意和挑剔,就像一把锐利的刀,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人无法产生想和她接近的念头。</div><div>王雅明一直保持着独身,听说她因为怕生孩子,所以不想结婚。其实,单是不想受生育之苦而不嫁人也就罢了,可这个王雅明偏偏是个耐不住寂寞的角色,不结婚可是从不拒绝男友。她在给我姐的信中说起这事毫不隐讳,她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见我单身一人,便有事没事的找上门来。我对他们没有想法,我不想和任何人结婚。他们知道我不是那种沾上没完,非要个名份的人,所以都乐意和我来往。我也是个人,而且自认为还是个不错的人,闲着也是闲着,为什么不?对他们我是来者不拒。别看他们一个个在外边装得像个人似的,其实还不就是那么点事?”</div><div>一个女人怎么能选择这样不负责任的生活方式?在上世纪的五六十年代,各类运动搞得热火朝天,王雅明在轰轰烈烈的运动中,还能忙里偷闲地找点属于自己的感官享受,真是惊世骇俗之举。后来我们就听说王雅明出事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也是迟早要发生的,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呀,出不了事那才叫怪呢。</div><div>这事出的也巧,单单出在她们厂的党委书记身上。在层层光环笼罩包裹下的书记也是个有七情六欲的大男人,在没有什么娱乐,业余文化生活很贫乏的年代,他旺盛的精力无处发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就落到颇有男人缘的王雅明身上。开始时,他以帮助后进的幌子接近王雅明,时常找她谈话,后来谈话的地点便由书记办公室转移到了王雅明的宿舍里。王雅明是何等聪明之人,他的那点狼子野心还能看不出来?反正她是来者不拒,所以他们没怎么费周折就走到了一起,欢爱之余,他像个孩子一样津津有味地听王雅明给他念《红楼梦》,给他讲《聊斋》。慢慢地,王雅明也开始喜欢起这个乖觉听话的大男孩似的情人,两人相处得如鱼得水,其乐融融。</div><div>首先感到不对劲的是书记家的黄脸婆,她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掌握了书记的全部行踪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她带着几个娘家兄弟实施了捉奸行动。他们躲在王雅明宿舍附近,眼看着书记进了王雅明的房门,等到房间里的灯光刚一转暗,那几个娘家兄弟便要冲将进去,倒是这个胆大心细的婆娘为了不影响日后书记的性功能而按住他们,很有人情味地把行动时间改在灯又亮了之后。</div><div>听到猛烈的敲门声,王雅明若无其事地去开了门。她后来说起这件事时还是那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她说当时她没有紧张,更没有害怕,她知道早晚会出事的,听到敲门声她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觉得这一天终于来了。</div><div>书记因此被开除了党籍,被调到翻砂车间当了工人。书记老婆没有想到出一口恶气的后果会是这样,深悔自己的孟浪害了丈夫,本来还以为自己想的十分周到,只想到别毁了书记的性功能,怎么就没顾及到他的政治生命呢?</div><div>在王雅明东窗事发之后,凡是曾和她有过暧昧关系的人一下子都变得十分落魄了,唯有这肇事者王雅明,还能每天旁若无人地往返于单位和宿舍之间。不是她没受处分,也不是没人朝她吐唾沫,而是她孤傲的外表让人看不出她内心的创伤。为此,那些丈夫和她有染的妻子们恨死她了,她们恨她勾引了自家的男人,也恨她并没有因此而受到更严厉的惩罚,该把她打成坏分子让她受管制!该把她抓起来送去劳教!说到底,就是枪毙了她都不解恨!每当看到她那一副刀枪不入满不在乎的样子,她们简直恨得牙根痒痒,却又拿她没办法。这是因为王雅明的情人们并没有被一网打尽,厂长还稳坐在属于他的那把交椅上。他以财务部门后继无人为借口,保住了王雅明,使她逍遥法外。她非党非团,没有党籍团籍可开除,只受了个开除厂籍留厂查看的处分,照常在财务室里翻着那些厚厚的帐本。</div> <h3><br></h3><h3>(二)</h3><div>王雅明因为不结婚而惹出这么多是是非非,究其原因,就是为了不要孩子,在孩子问题上的英雄所见略同,是我姐能和王雅明达成共识而沆瀣一气之处。我姐一直后悔她没做到像王雅明那样坚决不结婚,她婚后只生了两个孩子就让她对孩子痛恨不已了。</div><div>时间过得飞快,她们都已不再年轻,我姐在她们的同龄人中是最不显老的,眼角也爬满了鱼尾纹,而且不可救药地开始发胖,可以想像的出,王雅明该是怎么一副老相了。这时,远在西北的王雅明却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她来信通知我姐,她准备在当年把自己嫁出去。她这个人做什么事都经过周密部署精心安排,这件事也不例外。她说她的计划是:即使生活需要她嫁人,也要在绝经以后嫁人。她很高兴地宣布,她绝经了,她要嫁人了。</div><div>王雅明选中的是一个丧偶的老知识分子,老实木讷,无儿无女,工资却不低,真是天赐良缘。她结婚可不是为了爱情,爱情对她来讲早已随风而逝,黄土高坡上的风足以把人的灵魂吹干,干得再也挤不出一点点浪漫。她只是为了能逃出那个让她名誉扫地的地方,那个举目无亲枯燥乏味的地方,才以嫁人为跳板,永远地离开那个是非之地。</div><div>她如愿以偿地嫁到了青岛,在这个美丽的海滨城市里,拿着自己那份不算低的退休金,与老夫子过着富裕悠闲无拘无束的生活。这样的日子没过上几年,老夫子单位上组织查体时,意外地被查出患了前列腺癌。也是祸不单行,在一次去医院的途中,为了躲避在面前飞驰而过的汽车,他往后退了一步,他身后的那辆车没有想到他会后退,刹车不及,从他身上碾了过去,现场的情景惨不忍睹,老夫子在一瞬间撒手人寰。</div><div>我们认为王雅明会受不了这个无情的打击,毕竟生活刚刚向她展示出美好的一面。可是当时王雅明一点儿也没有悲伤,她十分坦然地对上门安慰她的人们说,她认为老夫子这样死去简直是幸福,而且是常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幸福。她给我姐的信中说:“他没死于疾病而死于车祸,这对他来说未必不是件好事,因为在这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患了绝症,况且刚刚查出的癌症还是初始阶段,他还没感到病痛的折磨,没有任何死亡的预兆和恐惧,这是多么完美的死法。”</div><div>她有条不紊地处理完老夫子的后事,甚至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总算可以在自己满意的地方一个人过清静日子了。没有同事们好奇的眼神,没有铺天盖地的绯闻,没有找上门来破口大骂的女人们,没有领导上无休止的谈话,也没有什么降级记过的处分再落到她头 上,甚至连那个整日跟在她身边的老夫子也没有了,这样的人生是何等的轻松。我们不知道她是如何精心享受大把大把快乐时光的,她不常和我姐联系了,这说明她没什么烦心事。毕竟人是一种自私的动物,只有在逆境中才能想起朋友。</div><div>轻松的日子中,转眼间几年又过去了,在这几年里,她偶尔会给我姐写信,请她去青岛陪她玩几天。我姐正厌倦了退休后在家当带薪保姆的生活,所以每次都是欣然从命,回来却又抱怨不停,因为王雅明太可气,她的那些怪癖让人越来越无法忍受,连我姐也受不了,也不知那老夫子怎么忍受了她那么多年。</div><div>王雅明的怪癖真是常人无法理解,当我姐作为客人到了她家之后,她却不让她住在房间里,而是在窄小的晾台上支一张小钢丝床,让她在那儿睡。这且不说,还事先声明不能用她的床单,我姐要自带床单枕巾,连茶叶、水杯、碗筷也得自备。同样好安静有洁癖的我姐对这些条件都没意见,让我姐不能接受的是她还有个条件,那就是她家的厕所不能让我姐用,要她到街上的公共厕所去解决。对这一切无理要求,她理直气壮地解释说,她一个人生活惯了,不能容忍别人和她一个房间,更不能容忍外人用她的厕所,这是很私人的东西,哪能与人共用?她用一种不容质疑的口气解释说:“你能想像和别人共用一把牙刷吗?”牙刷当然是不能共用,卫生间应另当别论吧,这两种东西不是一个概念呀,真是强词夺理。</div><div>听我姐说,在王雅明家,每次吃饭以前她要问,这顿饭你吃几两米?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时我姐没回过神儿来,因为她对这事没有研究,根本不知道自己一顿饭要吃几两米,只好迟迟疑疑地回答说:“二两吧?”就见王雅明拿出一个弹簧秤,称出四两大米放到锅里焖米饭,一面称米还一面说:“咱们俩饭量差不多,我一顿饭也是二两米。”米饭做好后,她很公平地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我姐说那顿饭她根本就没吃饱,当她下次再这样问时,我姐聪明地把饭量报成了三两。</div><div>对她的这些怪癖,我姐看在多年老朋友的份儿上最终表示理解,在我们看来简直不可思议,她可不是个轻易妥协的人。</div><div>时过事易,自从电话走入寻常百姓家以后,她们也与时俱进地不再鸿雁传书了,两个人偶尔通过电话聊聊天。</div><div>去年5月,我姐接到王雅明的电话,让她务必在20号以前到青岛去,不然就来不及了。我姐问她何事这般着急,王雅明平静地说,她查出患了乳腺癌,但不想做手术,她不能失去任何作为女人应该拥有的东西,这关乎到一个人的尊严。她也不想做什么化疗放疗,听说那很痛苦,而且要大把大把地掉头发,这是她最不能接受的。她说她经过了深思熟虑,准备在20号左右服安眠药自杀,让我姐抓紧时间去,帮她料理后事,过了20号就来不及了。</div><div>她这个人古怪了一辈子,到晚年又出了这么个怪招。这事如果出在我们哪个朋友身上,我们一定会苦口婆心地劝说她,让她看到前途看到光明提高活下去的勇气。再说,她要自杀,这种人命关天的事,誰这个时候在她身边,谁都有推卸不掉的是非责任,没人会去惹这个麻烦。没见报上说的吗,有一个儿子实在不忍心看着他身患癌症的妈妈受罪,请一位大夫帮他妈妈实施了安乐死,却落得儿子和大夫一齐吃官司,被判了六年徒刑,锒铛入狱。虽说六年后又给他们平了反,可是六年的牢狱之灾他们一天也没逃脱。有这前车之鉴,我姐但凡有点头脑,万万不敢去蹚这浑水。</div><div>我姐却不这样想,她十分欣赏王雅明的这个选择,她说王雅明终于做了件能让她偑服的事,这是个常人没有勇气作出的决定。人活着要有尊严,人有权力在自己认为适当的时候结束自己的生命。她说她和一些好朋友之间都有一个约定,将来万一患了不治之症或是瘫痪在床,她们都打算在适当的时候结束自己的生命。她们的手头总有一瓶不超过保质期的安眠药,放在只有自己知道的方便拿取的地方,以备不时之需。</div><div>实际上我十分赞同她们这种对生命的态度,哲学家叔本华曾说过:“当一个人对生存的恐惧大于对死亡的恐惧时,他就会选择自杀。”这种选择无可厚非。我也曾想过,如果自己真的得了不治之症,在肉体的痛苦到了忍无可忍之际,毅然做个自我了断,自己不痛苦了,同时给别人减去了负担,也不失为一种明智之举。只是这个度不好把握,什么叫做忍无可忍之时?怎样来界定?记得有一次,我吃鱼时吃得急了点儿,被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当时没在乎,硬是吃下一个烧饼,想把这根刺带下去,可是事与愿违,这哪是吃烧饼,倒像是吃下了一把鎯头,把鱼刺夯结实了,没法子,只好去医院。耳鼻喉科的两个专家级女大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吓带唬,折腾得我又恶心又呕吐,最终刺取出来了,但是取刺的那几个小时可把我难受死了,可是总不能因为当时难受得要死而马上喝下一瓶安眠药真的去死吧?难受过后不还是好好的吗?依我之见,这想一死了之的事,除非是从长远来看确实没了希望,确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但凡有一点廻旋余地,一般人是不会选择走这一步的。由此可以断定,王雅明肯定被病痛折磨得受不了了,已到了十分绝望的境地,才做出了这个不得已的决定。以死来结束病痛是个下下策,是没有选择的选择,不知这王雅明如今成了什么样子。我姐大概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她不顾自己身患脑梗塞冠心病高血压糖尿病,硬是义无反顾地应邀去了青岛。</div> <h3><br></h3><h3>(三)</h3><div>到了王雅明家,我姐发现王雅明不像我们想像的那样一副病容,她头脑冷静,思路清晰,不知情的人绝不会认为她是个病入膏肓的人。王雅明像谈论别人的事一样,平静地向她交待了后事。</div><div>她先是郑重地将她的宠猫咪佳托付给我姐抚养,还把自己的一条金项链和三千块钱递到我姐手上,说是作为日后咪佳的抚养费。咪佳是只波斯猫,一身雪白的长毛,大大的蓝眼睛,被她豢养了十几年后,咪佳变成了一个又胖又粗壮,十分漂亮又有着古怪脾气的猫。</div><div>王雅明说她已卖掉了自己的住房,加上多年来的积蓄,手头还是比较宽裕的,这使得她可以住进一所条件很好的老年公寓。她只是要求房子的买主在2003年元旦后入住,因为她要死在自己的家里,房款和过户手续都已经两清了。为这事我姐还和她有过一番争论,我姐说,你把房子卖了,就给人家留个念想,你替人家想想,这房子让你这一折腾不成了凶宅了吗?你死在老年公寓,还有人帮你料理后事。王雅明一听马上火了,她说,这是我的房子,我有权选择在哪里死,我有权死在自己的房子里。这话说的仍是理直气壮,我姐也就无话可说了,面对一个将死之人,我姐不想惹她不痛快。</div><div>她另外拿出两千块钱寄给她妹妹,并向她交待好,待她服下安眠药后就给妹妹打电话,在妹妹接到电话往青岛赶的过程中她肯定已经死翘翘了,她妹妹可用这笔钱为她收尸,并支付火化费和一年后海葬的费用。她要海葬,因为她喜欢青岛海滨那片宁静温柔的海水。</div><div>按正常人的想法,什么事都安置交待好了,这会儿她该安心实施她的自杀计划了吧, 但是没有,因为她是个古怪的人,也就不会按常理出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像没事人一样,每天约着我姐陪她去公园散步,去医院看病,甚至还接受了医生的建议,交了三个疗程的理疗费,天天让我姐到老年公寓和她会合,然后不急不慢地去医院做理疗。</div><div>真是雾里看花,我姐越来越看不懂,她终于发作了。</div><div>“你不是十万火急的叫我赶快来帮你料理后事吗?为什么事情都安排好了你却开始治病了?你让我20号以前来,现在都快6月份了,你还等什么?我可没有时间来陪你玩,你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活?你要是想活想治病就踏踏实实地治病,可也犯不着先把家都折腾没了呀?”</div><div>听这了话王雅明竟然无名火起,她大声质问:“这是什么话?是誰这么盼着我死?”</div><div>这话问的也太奇怪了,谁盼着她死?</div><div>我姐那火暴性子到这会儿是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住了,她顿时变了脸:“谁也没盼着你死!是你自己要死才把我叫来的!我不顾有病,扔下家大老远地跑了来,还不都是为了你,谁知你要拖到什么时候?”</div><div>不难听出,这番话的言外之意就是:要死你快点死,你死了我好回去;你不想死也快说话,我好赶快回家。</div><div>王雅明听出了这弦外之音,见我姐发了火,她忽然变得十分平静了,她反过来安抚我姐说:“我都不急你着什么急?不是我不想死,我只是不想现在死,你看,现在天这么热了,我死了以后要是收拾不及时,臭了怎么办?”</div><div>从王雅明的话中可以听得出,她对人生还是十分留恋的,她并不是真心希望马上就去死,尽管她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却还没有到非死不可的地步,起码是目前她没感到逼她赴死的病痛折磨。</div><div>我姐一看这样,再呆下去没有意思了,倒成了真的盼着人家赶快死,于是收拾行囊,带着咪佳踏上归程。临出门时,咪佳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又叫又闹,扭着身子不肯呆在为它准备好的网篮里,它大概也是不想和相依为命十几年的主人分开。王雅明将我姐送出门,她说她感情太脆弱,没有勇气把她送到火车上。她和我姐道了珍重,约定不再联系了,然后呆呆地看着我姐和咪佳离她而去。</div><div>事后我姐对我说,“什么她不忍心看着我离去,她是不忍心看着咪佳离去。”</div><div>她真是太了解她这位朋友了。</div><div>果然没出我姐之所料,王雅明并没有遵守诺言,她曾多次给我姐打电话。她找我姐并不是为了叙旧,只是为了了解一下我姐是否善待她的咪佳,她知道我姐是个“ 暴君”,她更知道她的咪佳被惯得十分有个性,其怪癖酷似主人。事实和她担心的一样,离开主人的咪佳没日没夜不停地叫,时而凄厉,时而哀婉,如泣如诉,余音绕梁,那声音简直是对一个人意志的考验。按说这种行径早已超出了我姐的忍受范围,我姐为了多年的友情还是忍耐着。王雅明得知咪佳在我姐家闹事后,生怕我姐不遵守诺言,会在一怒之下把咪佳扔掉,所以她更要常打电话去检查情况。据我所知,咪佳闹得最凶的那几天,说扔了它是轻的,我姐连摔死它的念头都有。我想,王雅明连死都不怕了,世上的事情应该看的开放得下才是,没必要为了一只猫而如此儿女情长。</div><div>每次她电话打过去,都是用命令的口吻让我姐按下电话的免提,她要和她的咪佳通话。她认为,她已经支付了抚养费,就有权力颐指气使。那咪佳也真是通人性,当它听到电话中传来王雅明“毛毛头!毛毛头!”的呼叫声时,便开始“喵呜喵呜”地叫个不停,似乎在回应,更好像在抱怨。王雅明听到确实是她的毛毛头在叫,放下心来,这才挂断了电话。惹得咪佳天天到了那个点就趴在电话机旁等着主人再来和它讲话,那情形看上去挺凄惨的,大家于是原谅了它无休止的嚎叫,认为那也是真情的流露。</div><div>今年1月4号,我姐给我来电话,哭着告诉我,王雅明在头一天死了。由于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我没有觉得突然,故作轻松地安慰她说:“死了就死了吧,死是她的意愿,对她来说是解脱,她终于如愿了。再说3号已经晚死了三天了,她卖房子时不是和人家买主说好的吗,自1号起房子就该归买主所有,她已经占了人家新房主三四天的便宜了。”我姐没说什么,我能感觉得出她此时心情十分沉重,她毕竟失去了一位几十年的好朋友。</div><div>尽管是个沉重的结局,事情到此好象应该结束了。</div><div>可是没有个一波三折,她王雅明就不是王雅明。</div> <h3><br></h3><h3>(四)</h3><div>3月的一天,我姐给一位在青岛的同学打电话,聊着聊着就说到了王雅明之死,那同学吃了一惊:“谁说王雅明死了,我昨天还见着她了,就在她家附近。”我姐不信,说:“你见着鬼了!她妹妹给我来过电话,说她已经服药自杀了,你怎么能看见她?”那位同学分辩说,千真万确看到的是王雅明,她们还寒暄了两句才分手,不会有错。</div><div>一位要好的朋友没有死,不但没死,还能在街上和同学聊天儿,应该庆幸才是,但我姐却恼了。当然,她恼有她恼的道理,你想,本来平静的生活,被王雅明这样要死要活地一折腾,生出了多少波折?可是突然,这一切竟都是假的,是一个骗局,她骗了她,她欺骗了她的感情!这是为什么?她怎么能这样做?</div><div>尽管当时我姐怒火三千丈,却要强压怒火忍耐着,因为她没法和王雅明联系,打去电话总是被告知这个号码是空号,这让我姐的焦燥和愤怒无处可以发泄。</div><div>4月26日,沉寂了近半年的王雅明打电话给我姐了,她自知理亏,先陪着小心说:“喂,你别害怕,我是王雅明。”我姐立刻听出了她的声音,朗声应道:“我不害怕!我知道你不是鬼是王雅明!你怎么还没死!你不是说要死吗?你为什么要骗我?”她憋了这许多日,终于能一吐胸中的闷气。</div><div>后来我姐告诉我,王雅明在电话中向她详细地解释了她为什么没死的缘故,她不是没去死,而是没死成。她特别强调,这两者有很大的区别:没去死而说是死了,那是欺骗;想死却没死成,就不能算欺骗。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有心在语法修辞上这样分斤掰两。</div><div>事情是这样的:1月3号晚上,她服下一瓶阿普唑仑后,就给她妹妹打了电话,她妹妹接到她的电话,知道她已服药,必死无疑,于是先向我姐报告了她的死讯,然后按照事前的约定,启程去了青岛。到了她家,打开门,却看到地上一片狼籍,到处是呕吐物,王雅明显然经受了很大的痛苦,身上沾满了灰土污物,毫无知觉地躺在地上,肢体扭曲而一息尙存。尽管王雅明事先曾一再交代过,既使发现她没死,也要等着她慢慢死而不要送医院,可是她妹妹在慌乱中把她的嘱咐全忘在了脑后,第一反应就是叫来救护车把她送到医院抢救。由于王雅明服药后有过剧烈的呕吐,总算是抢救过来了。她对我姐说,本来她的胃就不好,服药后胃里搅得难受,然后就吐得一塌糊涂,再后来她就没有知觉了,所以造成了这个不成功的结果。出院后,她想既然胃里不能容纳药物,看来服药是不行了,不如去跳海。可讨厌的很,青岛的海 沿没有高台容她跳,而海边总有一对对的男女在谈恋爱,直到午夜还有人呆在那儿卿卿我我,没有想走的意思,让她没有机会到海里去。她说她曾想过跳楼,但是没有勇气;还想过割腕,可她又怕血;上吊倒是很传统的死法,她又嫌死相太难看,再说,那将死未死之际一定非常痛苦。这让她颇有些左右为难,她没想到死竟是一件十分麻烦十分不容易的事。她说,如果国家法律允许安乐死多好,就不用让她一个人为怎样死而费尽心机。她说她想不通,国家对罪犯尙能执行注射死刑,为什么不对她们这些身患绝症的人网开一面呢?事到如今不想死也不行了,房子卖了,钱也全花光了,没有了退路。她又替她妹妹解释,说是因为报了假死讯,怕被她埋怨,不敢再去更正,所以造成了误会,请我姐看在她们多年友谊的份儿上不要生气。</div><div>我姐知道了原委,前嫌尽释,我姐在电话里给王雅明出主意:“你可以先把药片放在碗中研成末,然后调在稀饭里喝下去,就不会吐了。要是你怕这样还死不了,你再喝上一瓶DDV。”</div><div>真够狠的!如果有人告官,肯定会问个教唆杀人罪。</div><div>王雅明听了觉得有道理,决定一试。王雅明说她手机卡上的钱仅够给她妹妹打一次电话的费用,就不再浪费时间浪费金钱了,于是她们再次互道了珍重,王雅明从此又没了消息。</div><div>她们通话后一个月,王雅明终于走了。她还是按原先的约定,服下药后,给妹妹去了电话,可是内容有变,因为当时闹SARS,她不想让远在哈尔滨的妹妹长途跋涉来回奔波。她指示妹妹,在第二天早上给她所在的居委会打电话,说她已服药自杀,让居委会撞开房门进去收尸,她妹妹只要一年后去青岛给她把骨灰撒到海里去就成了。她妹妹按她的嘱咐如此这般地都做到了,据说居委会的人撞开门后,看到穿戴整齐的王雅明安详地躺在床上,嘴角上有少许像牙膏一样的白色泡沫,已经气绝身亡多时了。看来她听从了我姐的建议,没有任何痛苦地完成了她的人生之旅。</div><div>那所房子终于到了新房主的手中,他先是找来收废品的,拉走了王雅明家剩下的所有破破烂烂,然后雇来装修工,把整个房子里里外外装修一新,用清一色的新家具填充起来,变成了一个温馨的港湾。在某个吉利的日子,吹吹打打地为儿子娶了媳妇,他儿子等这个日子已经等了很久了。新人不知这儿曾住过一个叫王雅明的怪女人,更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了最大限度地张扬自己的权力而走过的艰难死亡之路。他们热热闹闹地举行完婚礼,就开始柴米油盐地过起了小日子,想必在不久的将来,一个崭新的生命就会从这间屋子中孕育出来。</div><div>想到这儿不禁使人感慨万千,这才叫“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div><div>生命没有因哪个人的死亡而枯萎,而是蓬蓬勃勃地周而复始地延伸着。</div><div>怪物王雅明永远地走了。她会不会在静夜中从天堂里含笑俯视我们呢?</div><div>愿她的灵魂安息。</div><div><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