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长向别时圆

欣子

1

我离的越久，就越是想念那个小城。她有千年的古韵及美丽的传说。她曾有个美丽的名字叫「海昏」。

在远离她之后，我渐渐才懂得了她的美。我既想靠近，又想远离。她是我心头萦绕的乡愁。一直都在。永不散去。

而我，从不轻易说出故乡的名字。仿佛伤口，仿佛柔软。一条河波光粼粼，无数次穿过我不死的记忆……

她的模样早已改变。我怕等我归去时，已认不出了她，而她也认不出了我。我可能也会认不出了她。

家乡话听着亲切，张嘴却早已生疏。时光留不住，从前只能是从前，在记忆里永恒。

在故乡，某一天，我会成为陌生的归来。我知道。但不是现在。不是。

在远离的地方，我才会思念。如果我从未离开，我可能就不会有这样的情感。人总是这样。可我没有选择，我必须离开。我不能靠近。靠近她，我就疼痛。命运要生生让我成为一个背离故乡的人。要我带上一生的乡愁远走异乡。永远。并且将尽可能的流浪远方。

故乡，于我是荒凉，是疼痛，是我用一生去逃离的地方。可我，离的越久越是忍不住想念她。可一想起就五味杂陈。心太柔软。易疼。我还不适合归去。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2

新年了，依旧无家可归。父母的家是他们的，与我无关，没有温度可言。我住过的房间，我紫色的床和桌，书柜，连同书，通通都被他们粗暴地扔弃在黑暗的地下室了。我就像没有了过往，没有在那生活过一样。心里空荡荡的，有种彻底的断裂。生生地疼。

妈妈，生命于我是一场意外，真是抱歉。你们不想要的。我也不想。我们都没得选择，是不是。

妈妈，我只想远离你，去流浪。在你们面前，我从小就倔强的不流一滴泪。那些在黑夜里决堤的泪水你从不曾看见。你的爱是个谎言。我依偎着这个谎言长大。孩子在谎言里长大是种慈悲啊。

出生在这样的荒凉里，不是我的选择。但我可以选择长大后的离开。永远。我拒绝你们希望我嫁的好人家，也拒绝有钱人的暧昧。他们吃着碗里的还想要锅里的。我的青春只有一次，我赔不起。

妈妈，在远离你远离故乡的地方，我很好。我有属于自己的家，有爱我的人。尽管曾经你们也没有一个像样的婚礼给我。没关系。我本来就没想要婚礼，你们非要把我们骗回去。多么忧伤的事。我讨厌世俗的虚华。我不稀罕这些。连结婚证我都不想领，你说不领不许走。

我一直都记不清领证的日期。反正也是随便领的，不当一回事，只为了可以赶紧离开。只记得填表填得烦死了。照相，不停的盖手印，跟签卖身契一样。

婚礼是简单的两桌酒席，在简陋的饭店里。餐后我们自己掏钱买单而你们只是忙着收礼金。就为了这个骗我们回么。我在街边打了个破三轮车回。车夫诧异地看着我说他还没拉过新娘呢。新春的街上好多鲜花装饰的婚车，没有一辆是为我准备的。我对车夫说你的三轮车就是我租的婚车了，就差没绑根红绸带。他笑，这也太寒碜了吧。同学说你这哪是结婚啊。我也觉得不像。

没料想父母把我拒之门外，说我已出嫁了。不是说好了把我的房间当婚房的么？习俗不允许，他们说。我愕然。无奈地去到他母亲让出来的房间。破旧的窑洞般。陈旧的家什。简陋。局促。昏暗的旧门上一张崭新的双喜字。一切像梦一样不真实。

而他大哥明明有房就是不愿让间出来，哪怕就是一晚。这个家一盘散沙。父亲早逝。母亲无能。亲情淡薄。兄弟姐妹个个情疏，他是最小的。他读大学还是到处借的钱。没钱时就是免费汤泡饭。别人在拍拖享乐，他就在兼职并且买电脑自学设计。没钱买专业书就常泡在书店看，回来再到电脑上操作。毕业时人都瘦得皮包骨，可他比所有的同学找工作都顺，哪里都要他。他的身上有对抗命运的倔犟与不服输的韧劲。他的坚强乐观也一直感染着我。

从小他就懂得要改变贫穷的命运就得靠自己的勤奋与努力。从少年起他就远离家乡追逐在梦想的路上，哪怕没钱。心比天高，吃尽了苦头。学画归来已是独具画风，倍受老师赞赏。

高中生里有几人能吃他那样的苦。我们都还在学校，他就已跑遍了半个中国，只为向名师学画。他从内心里热爱着绘画艺术。命运让我们相遇了。他的画震慑了我，也唤醒我对画画的喜爱与学画的渴望。他逼人的艺术才华也把我彻底逮住了，尽管他落拓潦倒，带着流浪的气息。

3

睡在那里，我想我竟就这样嫁了，嫁给了贫穷。因为没钱我坚持不要戒指。可他还是花了3千买了个。5千给了父母。母亲要父亲拿点。他不给。他说他供我读了书的，只用两千买了条金链给我。我不喜欢，又俗气，不要。妈说要收的，不喜欢可以去退换钱。于是我把金链又退换成了两千。父亲无所谓的。哥却指责我。我不理。

这东西里面没有爱，也就不值得我珍藏。

母亲的工资只够养家糊口。她拿来一万块塞给我。我哭。我不要。她也哭。我哭着说我不回来结婚的你非要，搞得这么难过。问她哪借来的她不说。她要我非收下不可。我难受极了。

早上我的书柜玻璃突然掉下一片，就像应景似的让人心碎。黄昏时，我去公园大哭了一场。没有人知道我是新娘，今天是我结婚的日子，而可怜的母亲刚借贷了一万块钱偷偷给我。

天黑下来时，真冷啊，这荒凉人间。他找到我。他痛苦又无奈。他也不想要这样的婚礼。他说你知道的，我家就是这么穷。我说我知道我从没嫌弃过。我也一样穷，没什么。我难过的不是这个。

我哭，我不知道母亲借的钱要还多久。我哭，我没有想要结婚的。我哭，我怎么会有这么糟糕的婚礼。我哭，我怎么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我哭，为什么他的家庭也一样没有温暖可言。我哭，我和他怎么都这么无依无靠……

4

之后很多年，我都不能看别人的婚礼。

我的嫁衣是公司老板送的，这让我还像个新娘。要不是有这漂亮衣裙我会像平时一样穿条牛仔裤。我们刚毕业才工作，我们很穷，穷的都没想要结婚。我们要回深圳工作。我们除了青春一无所有。没关系，努力就好。必须离开。

拿到结婚证的感觉就像是领到了母亲要的放行证。我一点结婚的感觉都没有，可是孩子很快就来了。堕胎不顺已经让我半年里恶梦不断。罪孽深重。再也做不出这么残忍的事。我迅速又慌乱地陷入了世俗的婚姻生活。而生活足够强大，裹挟着人前行。亳无准备，无辜就成了母亲。我是惊慌的。

怀孕让我两度昏倒。一次在菜市，一次在超市，还好有好心人。醒来我没有电话他，不想忙碌的他担心。我自己会照顾自己。妈妈，我多想去你身边，可你没有一句。你的心里只有儿媳。你们把她当宝贝一样宠爱着，让她有恃无恐，而你们纵容她甚至任她赶我出门。邻里都觉太过份了。

我独自回来生孩子。父亲叫我交生活费叫我好好陪嫂子，说她将来是这里的女主人。嫂说不能在这家里她把婴儿床收回去。父亲叫我滚回深圳。我的眼泪掉在怀里刚出生的孩子脸上……

这寄人篱下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煎熬。这里竟成了最冷的地方。收拾衣物只想出去租房住。母亲拉住我叫我看在孩子份上忍着，还有邻里看着也不好。你还在月子里，不能哭的。母亲说，我不收你的生活费，对你爸就说交了。她去向同事借了个婴儿床来。

母亲白天工作，晚上帮我洗衣物。开始还帮我带婴孩睡，后来被父亲赶回房去了。她是担心我睡着了怕婴儿被棉被给压到了。没有妈妈的这点温暖我一个人怎么去挺过来。感谢她。

6个月孩子可以断奶了。我请了个保姆来，可临上火车前又被妈叫回来。她说孩子总哭。于是我又多带了1个月，之后回深圳重新工作。可是他们容不下。父亲冰冷地叫我接走，到过年都不行。我只有哭着求妈。求她等我买下房就把孩子保姆都接过来。

一年后就接过来了。保姆睡沙发，孩子睡摇床，然后就没什么空间了。可是保姆8个月后想回家了。找不到合适的又只好再三求妈妈暂接管下。之后，又是父亲不耐烦地催逼……再次接来时，已买过了大的房子。三房两厅，再也不局促了。

5

我多么希望足够强大，强大到不需要求他们。如果我足够富有多好。爱情可以贫穷可是婚姻不可以！ 现实如此残酷。又是房贷又是孩子，像两座山一样让人喘不过气来。

结婚一点也不好，可我也逃不掉了。我也曾抑郁的要死。不知道整天像机器一样的工作着意义在哪里。不知道婚姻到底有什么好。我想逃离这一切却又不知道往哪里逃。我觉得爱情就是个谎言把人骗进了婚姻里。

多么艰难，我怎么可能去想要孩子。可是，他不管不顾地来了。让我如此狼狈，受尽委屈。我再也不想要生二胎了。母亲也叫我不要生了。再生她不管了。她说。可对着哥却是要生两个的。大孙子当儿子一样悉心教养着。

孩子在那也没人疼像我小时候一样。母亲是没办法。孙儿是宝贝什么都有。外孙却什么都没有只能捡他不要了的破玩具，连身像样的衣服都没，看的让人心酸。不是没有寄钱的。父亲直接说外孙就是外人。我不语。

孩子接过来时直接住进了北大医院。一个多月，没法工作。他陪护。我送饭。父亲让哥发来短信，大意是与他们无关。后面四个字：特此告之。我们笑了。根本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他却急着撇清。冰冷的很。母亲没有一个电话。她说他们不是打电话了吗？我回答，我不稀罕他们的电话，我在乎的是你的电话。她说她是不好意思打。

二舅曾指责母亲没有过来看望帮下。她不语。在医院时二舅与舅妈先后都打过电话来问候。而这场病，很有可能与母亲给孩子穿的劣质衣服导致过敏有关。其实就算是，我也没有怪她的意思。本意她也不想的。

孩子的鼻腔里有异味。呼吸就像拉风箱一样，明显不正常。可是他们视而不见。医生说已经很久了，当他很专业地夹出来时，他说很危险，再深入一点点就进入大脑了。那是一颗小镙丝。过敏病症也很严重，医生说再晚一点就会影响肾脏，甚至留下后遗症。还好没事。庆幸孩子命大，庆幸赶紧接过来了。否则要后悔一辈子。

父亲在电话里说他早就发现孩子的尿液有异样。我问，既然发现了那当时为什么不带去医院检查？他一时语塞，干脆直接挂了电话。

许多事，每一件都是伤。只想离的越远越好。多么希望我是妈妈捡来的。

原来生活就是一路被逼过来的。有何幸福可言。咬咬牙，挺住就是一切。

6

如果我够成熟，我可能连婚姻都不会要。我不适合家庭，更适合荒凉。我本来就是荒凉出生的孩子。我不太相信美好，或者说美好的都不容易属于我。我对拥有一个家庭毫无渴望。我喜欢什么都不去拥有。生命是空的。唯有爱，是唯一的光亮。

生活里的温暖与快乐都要自己给。有时候，觉得走的还不够远。我希望越远越好，忘却归途。我希望母亲苍老的慢一点，等我回去看望她。

她所有的心愿最后都能满足。唯有我，从来不是她的心愿。不是。她心里也只有儿孙。哥的婚礼盛大光鲜。他们盛装出席，喜笑颜开。前期的筹备，最好的酒店，最多的宾客……真像一场热闹绽放的缤纷烟火。

我一生的荒凉都是他们给的，烙印般地存在，叫我怎么去相信美好。伤痛的往事一件又一件。一件比一件冷血。没有比这更冷酷的父亲了，也没有比这更冷的家。

我从来都叫不习惯“爸”这个字，更别提想念。我从不梦他，也没有电话。父爱？那是电影文学里的。一开始就没有，也就没什么。

他说要不是亲自接触到，他怎么都不会相信还有我父母这样冷血的家庭。一切都太不正常。他说他不能想像还有我父亲这么冷酷的人。他说他怀疑我是捡来的。我说我也觉得是，可是这样的家庭怎么可能去养别人的孩子。

爱要自己给。从小我就知道。

7

母亲已年暮，我以后得常回去看她。陪她说说快乐的事，陪她散步，绝口不提往昔。母亲烧得一手好菜。我想念那个味道。而我，却炒不出一个像样的菜。他说，你炒的菜就跟你人一样，没有人间烟火味。常常是他炒菜我洗碗。很遗憾，我真不适合家庭。这俗世的幸福，我总是内心有疏离感。

我的梦里全是离开，在荒芜又萧瑟的地方，一个人，好像有走不完的路，没有尽头。我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浮现一些词。远方、流浪，离去……

而这样的梦从小就有。不知道去哪里，只知道要离开。有时候还带着一身被父亲抽打的新旧瘀青离去。孩子的眼里满是倔强和忍住的泪。她从不惹是生非，安静乖巧，却还是避不开无辜被打。只要受尽宠爱的哥哥向父亲随便一句话，她就得等着挨揍。哥哥可以随意欺负她，而她是不可以还手的，否则后果严重。

小小年龄她就已经学会了忍，也不争任何东西，好玩好吃的她从不抢，给到她的她才拿着。外婆给大家的，所有孩子都去哄抢，唯有她不动。外婆说这孩子怎么什么都不争的……

想念外婆。她至少疼爱过我。孩子常被蚊虫叮咬的一身很难好。外婆每想起就落泪，她说生怕我活不过来。外婆真温暖。

我很久没梦见过妈妈了。她也一样不再梦见我了吧。这样也好。在她的梦里我是个孩子。我丢了。她哭了。她从梦中哭醒。记得。那一刻，我的眼睛湿了。我多想拥抱她。尽管她给我的爱只是一堆泡沫，但也好过父亲的空冷。

8

“不应有恨,何时长向别时圆。”

又临近春节了。没有温暖怎么回。不期盼也不会接送。而他的母亲也早已离世。不如就这样吧。依旧在电话里祝妈妈新年快乐，幸福安康！告诉她我很好，除了想念你想念记忆里的家乡。归去的路，于我，实在太漫长。

容易悲哀的人也容易快乐。木心说。

一一2018.1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