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忆是故乡

陈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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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乡，感觉是一个小时候非常熟悉、生活过的地方，一些人，事，被时间熬成了故人，故事，于是，那个地方便成了故乡。

   

　　顾村，乍一听是村，其实是镇。它枕着荻泾，小桥流水的日子过得恬淡、安逸。

　　此处，以前是沪太路上从市区北去的公共汽车北浏线途中停靠的小站——顾村站。夏天，站旁有一茶摊，南来北往的汽车呼啸着路过，蒙尘的摊子显得沉默而孤独。

乘北浏线到顾村下车，算是"乡下"到了。儿时的"乡下"是个远方的概念，田野、沟渠、柴草、瓦屋、泥地、水井，还有灶头、羊栏、纺车、农具、乡音、麦粥，构成了记忆中最初的田园。渐渐，这个田园发生了与"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的联系，生出了" 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遗处"的感想。借一句套话，有了"诗与远方"的意思。 其实，这里距市区并不远，从曹杨新村北出真如镇到大场镇，骑自行车的话约半个小时，再用三十分钟，就到顾村了。

　　小站下车，从前方右侧的路进去，不远处，东姚河桥连起了荻泾两岸，过了桥，就是顾村镇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到姑妈家的盛家宅，从这条路过去，认识了顾村镇。走了十几年，七十年代后期，自有了另一条近路通盛家宅后，这里就不走了，一别，就是四十多年。

　　这条从沪太路口通往镇里的路，以前两旁好像没这么多低矮的店铺房屋，路要宽许多。记得过去这里有一收购粮食的地方，曾与表哥一起在此用小麦换过面条和馄饨皮。

　　这座东姚河桥，以前，是顶木桥，像驼子高高拱起的背，老远就能看到。上到桥面张望，脚下，蕰藻浜支流荻泾静静地流淌着，河面上，人力摇橹的船来来往往，大一点的船，侯着潮汐，进进出出，为小镇，吞吐物资，依小镇，讨要生活。不时，有阵阵羊肉的香味飘来，原来，就在前面不远处的镇角口，有爿吃羊肉面的馆子。

　　镇上，饭馆，剃头店，茶馆都是比较热闹的去处，不同于城里的是，此处的热闹带有时间性。农村人有一早上街的习惯，所谓"街"，指的就是镇，镇在农村，是信息、物资的荟萃之地，早早起床的农人，借着微弱的油灯，轻手轻脚，梳洗停当，然后拉开门栓，"吱"的一声推门出去，踏着星光晨露，沿着蜿蜒的泥路，或去镇上孵茶馆，展见识，抒胸意，开话闸；或到饭馆要一碟荤素，一盏烧酒，一碗面，把身子暖了，肚皮填了；或招呼剃头师傅敲几下响拳，松一松筋骨，动几下刀剪，弄清爽门面。然后，上菜摊、肉庄、杂货铺，置齐一家人生活必需后，回转家门，出工，下地。所以，小镇的早上，是一天中最精神抖擞的时候，等太阳高了，它就打起哈欠，歇将下来。

顾村镇西头到电台路为止。

　　长不过四百五十米的街路，西头出镇，上电台路朝北就是顾村中学。家中有本《数学方法趣引》，来自此校，上有钢笔所书"上海市顾村中学 面向农村 面向边疆 面向工矿 面向基层"。想来有趣，面向农村的书本，刚下乡不久，就溜回城里，盘了几十年。

　　镇上是一式的民居，以前乡下的房子，外观都是硬山式的黛瓦屋顶，木窗，木门、木门槛。内中看，木梁、椽子，泥地。由于屋里灶旁置有柴草，所以进到屋里有一股泥土和干稻草的气息。现在这一切全无踪影了。整个街面与市里老旧的巷子没有什么两样。大概是小镇周围的大商业已发展起来，所以过去的羊肉馆，茶馆，布店，百货店，肉庄等都已偃旗息鼓，消失于无形。走在街上，人影廖廖，有点冷清。稍作停留，想找些田园的感觉，但一想到镇周围已没有田野，也无耕作的农人，田园之感像一缕悠远缥缈的轻雾，抓也抓不住。

　　镇东的俭丰厂，早年大伯、表姐在此上过工。如今，厂房依旧，但早已没了机器的轰鸣，进进出出的人们也许根本不会知道这里原来是做什么的。

　　俭丰厂朝东，就出镇子了。

       以前这里沿河过去三里路，穿过杨家堰，到郑家，就能看到前面路北一孤零零的歇山顶式瓦屋，此屋屋名：太平庙，但袅袅升起的青烟不是信众膜拜的香火，隐约传来的嘈杂也不是教化世俗的妙音，原来，这里早已请出老爷赶脱和尚，清净庙堂成了撑船养牛人的安身之所。路南，一顶水泥拱桥，像电影《地道战》里高家庄村口的那顶桥。

       这一路，弯曲在田野间，一旁的河，流水缓慢，偶见河面上有浮物移动，一、两只水牛把大半个身子没在水里，只在河面上露出弯弯的牛角，和眨动着牛眼的脑袋，偶尔，嗡动着牛鼻，发出一声喘息，声音不大，但在河边走着的我，能听得清清楚楚，河水低潮时，泥岸边会露出许多蟹洞，黑漆漆的，不知里面除了蟹，还会爬出些什么活物来。脚下的泥路，天晴，硬邦邦的，雨天，泥水掺合，走在上面，深一脚浅一脚，不一会儿，就鞋底沉重，沾了大坨的泥，摔也摔不掉。

       走在乡野，最生动有趣的，莫过于张望劳作的人们：日常时分，没有重活，田里出没的，就尽是女人，她们忙着拓花除草、打药水防虫害等田间管理工作，间或停锄搭手，慢声细语，闲话家常，此时，小路上走过的行人就会引来她们的翘首，纷纷议论着到底是东家的女，还是西家的囡。但吸引我的，并不是她们向你投来的目光，而是她们或红、或绿、或黄、或蓝地将一块块方巾折成三角，包在头上，把头发和大半个脸遮掩起来，只将嘴、鼻、眼露出，远远看去，绿色的田野斑斓点点，生机盎然。可别小看了这一片裹头布，它夏可蔽日，冬能御寒，兼作遮风挡尘，防止皮肤水份流失之用，像阿拉伯人的头巾，处处露着勤勉与爱美的巧思。天好走夜路时，虽没有灯火，但“月似银钩星似棋”，田里的莊稼，河边的芦苇，被风一吹，发出沙沙声，闪出憧憧影，灰蒙蒙的泥路引着你，慢慢，右前方就会出现灯火阑珊的村庄。

       朝南过桥，就是盛家宅。那村宅好些年前没了，有关表示村里地理位置的一些词汇也都成了古地理名词。

比如：“门前”。姑妈家房子在村子的北面，屋门南开。门口，一小块青砖侧铺的场地，延伸到五、六米开外，一架老藤葡萄，对着路口，竖在场地的外角，斜对面，一棵不知名的大树，歪歪扭扭伸展着粗壮的身子，把宽大的树冠，像伞一样，撑得老高。一般理解，开门所望之处，均为“门前”，如此，“门前”的范围，应该涵盖大半个村庄，但听姑妈家人的叫法，好像并不如此。乡下一村一姓，往远处推，全村几十户人家都沾亲带故，但要说正儿八经的亲戚，除一墙之隔的姑父弟弟一家外，就数住在村子西南角的姑父的叔婶一家了。听表哥表姐称两位老人为“门前公公”和“门前阿婆”，但称姑父的堂弟堂妹，则直呼爷叔、孃孃，前面并无“门前”两字，感觉“门前”是专为公公、阿婆准备的。两位“门前”老人寡言而慈祥，那年头，跟着表哥，经常在他们家穿进窜出，门前阿婆不是围在灶台边，就是坐在纺车前，乡下的黄昏屋黑，晃动的油灯下，纺车不疾不徐地转动，咿咿呀呀的声音，伴着阿婆凝坐的身影和重复的手势，时间，好像凝固，又好像阿婆手里纺出的线，绵长而无尽头。门前公公晚饭前，不管有菜没菜，总要洒盅酒喝几口，仿佛这杯中物能将一天的辛劳消散了一样。过年的时候，门前阿婆“告吃饭”，叫我一起来，于是，我便蹦蹦跳跳地随了去，进门叫一声“公公，阿婆”，就大模大样地上了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

后来，门前阿婆、公公老了，走了，“门前”一词就很少再听到过。现在想来，说“门前”是指示地理位置的词，好像并不尽然，它随人而去，先于村庄消失而消失，仿佛老两口的伴物，人走它也走。

又如：“东沟头”。“沟头”在当地人的口语中，意为河浜，按其所处村庄的位置，有东西南北之分，村东这条河，自北向南过来，流到村边姑妈家“家东头”的自留地旁，已是尽头，划上句号。河尾处，几块石板从岸旁搭到水面，筑成"水桥"，村里人淘米洗菜、捣衣刷马桶都在这里，据说河里尽是流动的活水，所以，卫生问题是不用担心的，夏天这里还可以汰脚、揩面、摸螺丝、汰"冷水浴"，那叫一个惬意自在。特别是在七、八月的"双抢"季里，田里的粮食要快收快种，炀日头下，两座山样高的稻粮担压在壮劳力的肩头，"嗨吆，嗨吆"从"东沟头"经过姑妈家门前，一路走向打谷场。只见扁担弯弯，两脚生风，挥汗如雨，待卸了重担返回田里，在"水桥"头绞一把冷毛巾，揩一揩身浪厢汗，男人家像癞蛤蟆鼓肚，又蓄足了力气。

再如：“家东头”。姑妈家房屋与“东沟头”间的一片地方，那里有姑妈家一块巴掌大的自留地，地头，立着几座柴庐，像哨兵一样。自留地对农家来说，如同大男人口袋里的私房钱，数目有限，撑不了大世面，可摸到它，临场就有了底气。自留地里，随季节变化，常种些茄子、辣椒、叶菜、珍珠米、甜芦蔌等。它是家里半个“菜篮子”，姑父不上街的时候，这里可以“种种吃吃”，维持饭桌上的维生素和蛋白质，斗转星移间，嘴里时鲜味道的变换，又会告诉你什么节气到了。珍珠米，甜芦蔌，属农家自产的休闲食品。珍珠米，标准的叫法是：玉米。玉米在我国许多地区是作为主粮使用的，苞谷、玉蜀黍、棒子、苞米、红颜麦、薏米包等都是它的俗名，报出这些名字来，大都让我想起了北方的棒子面，玉米糊，还有房前屋后黄澄澄一片挂着玉米的景象，胸中涨满了艰辛、吃苦耐劳、坚韧不拔的感觉，唯有“珍珠米”的称呼，让我轻松些，联想到它烧煮时的清香，出锅时的珠圆玉润，拿在手里时的粘软，吃在嘴里时的甜糯，顿时有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诗意。农村还有一种当饲料的玉米，这种玉米外观比珍珠米要粗大许多，当地人都管它叫番麦。细想，管玉米叫“番麦”其实是最确切的，它源自美洲大陆，本来就属外来的粮食嘛。江南人特意把玉米中甜糯可口的部分单列出来，叫“珍珠米”，实在是揉进了赞美和珍惜的感情。甜芦蔌，看着像甘蔗，但青皮绿肉，瘦瘦小小，如同江南巷子里兰花布衣的小家碧玉，其纤细柔弱，与结实粗壮的甘蔗比，完全是两种气质。

还如：“南沟头”。村南面一条南北走向的河。从村里南出一条小路，依着"南沟头"一直向南来与东西向的黄泥塘河相会。相会的旁边有一轧米房，过桥朝西，前面不远处，就是盛宅的政治文化中心：大队。就在那两河交汇处，很久很久以前，我放过羊。那时不知道自己读书了没有，人大概比羊高不了多少，早上，喝完灶镬台上的热粥，搪过碗，姑妈家就下地的下地，上班的上班，读书的读书，空无一人的屋里，我的任务，就是牵羊出去吃草。一路上，一个四脚的，一个两脚的，一条绳连着，或前或后，或左或右，慢悠悠，笃悠悠，像是在玩耍，像是在白话。走到两河口，见这里芳草萋萋，于是停将下来，让羊吃草，我在一旁，一边看羊吃草，一边望着片片庄稼，和远处的电线杆以及露出屋顶和烟囱的村庄，待看够了，将牵羊绳一端的铁杆向泥地里一插，回家去啰。此放羊的过程叫"存羊"。你不用担心存放在那里的羊无人看守会丢了，到下午去的时候，羊吃饱喝足，保管在那里呆呆地侯着你。

      另外， 还有诸如"西沟头"、"坟家西"等，这些都是绕着村庄，纵横交错的河浜，冬季，水面结冰，晶莹似镜，像一块块碧玉镶嵌在村庄的周围。出冬，河里水湖莲、水葫芦等水生植物丰长起来，款款地占着一片河面，拿上竹筐竹竿，到浜里撩撩，满筐的水湖莲、水葫芦带回家，圈里肥猪的吃食，就解决了大半。水岸边，芦苇森森，蒲影摇曳，出没其间，常和鱼、虾、螃蜞不期而遇。浜海头（河边上），田边浪，土壤滋润，草蔓繁茂，挎一只花袋（布袋，因摘棉花时用作装棉花而得名）出门兜一转，一歇歇功夫，兮蕸（野荠菜）、红梗菜（马兰头）就满载而归。兮蕸做馅裹馄饨，那是小姑娘穿花裙——绝配，吃在嘴里，其鲜的味道能迈过舌尖爬进鼻里；红梗菜晒干，吃时抓一把搁碗里，撒点盐，淋少许芝麻油，候大灶烧饭时，放在米水上的蒸架处，与米水同锅接受温度的洗礼，待灶堂里的柴火头由活蹦乱跳到渐渐歇下，余烬挣扎着一闪一闪地泛着白色，掀开锅盖，被裹的热气喷薄而出，这时，你的鼻子就像牛被绳牵着，会寻着菜香而去。

盛家宅，炊烟人家，鸡犬相闻，浸淫在这潋滟的水色之中，"交流四水抱城斜，散作千溪遍万家"，好一派江南水乡的景象。宋，王观劝人"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只是渐渐，“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现如今，再要和她住，只能在梦里了……

　　

回过神来再向前走，不料此路不通，一间茅房，一块铁皮拦住了去路。

我远远地看了眼茅房、铁皮，想过去拉泡尿，算是雁过拔毛，立此存照，但想到铁皮后面太多的东西改变了，面目全非之地，何必多此一举，于是作罢。

后记

之一：此篇发出，大表哥见了那本《数学方法趣引》后，大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之感，惊喜之状溢于言表，该书客居我处多年，如今真主呼唤，书若有灵，当涕淋相应。此乃佳话一段，幸之，感之。

之二：过去听到过"wen jia xi"这个名字，后来从表哥处看到"文（坟）家西"的写法，还知道是条浜。思量一番，决定将其写作"坟家西"。道理：表哥也拿不准是文还是坟，这就给了我落笔的自由：坟者，活人往生之家也，村旁设坟，意为虽阴阳相隔，但思念不断，亲情不离。

之三：太平庙如今已彻底翻新重建，取名：太平禅寺。杏墙华屋，香火缭绕，梵音徐徐，已彻底掩住了曾经的衰败。

之四：“双抢”的大意是：过去，为增加粮食产量，一年种粮由两季变三季，一季麦，两季稻。这多出来的一季是抢出来的。七月早稻成熟收割后，得立即在立秋前将二季稻的秧苗插下。前后二十天左右工夫，要完成这些作业，只能起早摸黑，争分夺秒，抢收抢种，所谓“双抢”，由此得名。后来，由于种粮两季变三季投入产出不成比例，边际效益差，在“三三得九不及二五得十”的讲法下， 三季种粮得以废止，“双抢”一词也寿终正寝。

之五：“月似银钩星似棋”，是沪剧《芦荡火种》中，郭建光的唱词，儿时在乡下，姑父常喜欢拉着胡琴来两句，一来二去，我也学会了。

之六：照片里最后拦在路中的那块铁皮，多看几眼，感觉很有意思。过去大户人家的庭院，门口多有堵照壁墙，意在隔开院内院外的景象、聚集院内元气、使外来人到此放慢脚步，整衣起敬。那块铁皮颇有照壁的意韵：挡在那里，让人看不到后面的景致，仿佛过去与今天的分野，于是，勾人遐想，骗人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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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小，就称家乡杨行为"老家"。那里有几间老屋，是上世纪四十年代，亲妈（祖母）攒着一砖一瓦建的。

     临街一屋，朝南，是面木板墙，墙的上半部中间，有一块活动的板，白天，板被绳吊起，算是窗了。屋内，一把有年头的竹椅，屁股一碰，就吱吱作响，活像上了年纪的人，孤独久了，遇见熟人，就叽叽咕咕急着要攀谈。其实，这屋子呆着一点也不冷清，街面上多有走动的人，嘈杂之中，见面的招呼，孩子的哭闹，讨论的农事天气，议论的家长里短都会自动送入耳中，如果有人无意间向屋内张望，你抬头正好对上了眼，或许还能聊上几句。再说，街对面有爿茶馆，天蒙蒙亮，七星灶里火头一亮，就有茶客过来，慢慢，像铜壶中冒着热气、嘟嘟开了的水，店堂间里也人头攒动，热闹起来。此热闹持久地四散传播，仅隔着半墙一街的小屋，是万万躲不过的。屋内，还有一木阁楼，一把能搬动的木梯供上下。平常，上面放些不用的杂物，等假期到了，孩子一多，亲妈就会在楼板上铺好棉花毯，罩上被单，此地就成了能睡多人的床了。白天不睡觉时，小孩也喜欢呆在上面。在这里，大人的眼睛顾不到，孩子们就自由多了：聊《青春之歌》中的男女，学抽烟等，小阁楼俨然成了一方自在的天地。特别是在雨天，外面淅淅沥沥，湿嗒嗒的，猫在阁楼里嬉笑、吹牛，全忘了时间为何物，只有亲妈的一声叫："下来吃饭"，像报时的钟，告诉你该做什么了。

     一墙之隔的西面，是族中人家的一间小屋，长期租借出去。记得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在此住过一补铁锅的老头，老头皮肤黎黑，皱纹纵横，身板瘦而结实，光头像补锅时，熔铁水炉膛里烧旺的火，铮亮铮亮的。来生意时，老头戴一墨镜，锅架、坩锅、钳子、炉子、风箱等摆了一地，那阵势，似想象中炼钢的模样。那时正值“火红的年代”，在老家街面上，看斗地主、游街、破四旧、砸旧物、红卫兵宣传表演、空地上烧抄家搜出的寿棺，此些景象无不与这炼钢的场面相映成趣，印象深刻。

     隔着天井的北屋，是烧饭、餐食、起居的地方。门口粉墙上，红漆写着语录，墙角一眼水井。夏天，这眼水井用场可大啦，场地清洁、瓜果降温、菜蔬洗涤都要用到它。最难忘的是，由于孙辈的到来，亲妈高兴，会做一特别的吃食：薄荷糯米绿豆汤，此物的做法是分别把糯米做成饭，绿豆煮到软，薄荷用纱布包好搁水烧至大麦茶色，然后各自放入容器，用绳吊着下到井里冷却。想吃的时候，提上来，把三样东西各取少许一起放碗里，加上白糖。吃到嘴里，满口津洇清凉，滋润之感源远流长。

     回老家，是孩时放假的一个念想。乡下的马路虽不宽，但上面能行驶汽车。夏天，路两边晒着一捆捆脱粒过的稻草，乘着表哥的自行车一路过去，淡淡的稻草味、牛粪味、烧灶味，还有田里、河里荡漾着的清润气息，连着此起彼伏的知了声、道旁农人的乡音，会迎着你，此时，就像宁波人闻到苋菜露的臭味，闭着眼也知道：老家近了。

     在老家住三、四日。乡下生活朴素简单，老布（自纺自织的土布）的床单被子，纯棉手工的东西，太阳晒过，松松软软，散着清香，与肌肤亲密接触，恬静之感由然而生。睡在床上，数房顶的椽子、瓦，听窗外传来的麻雀鸣叫，很快，就能入梦。比起城里，乡下的不一样随处可见：这里烧菜做饭用的燃料，主要是农作物收成处理后，剩下的秸秆，江南普遍种植稻米棉花，所以房前屋后，多有稻草、花萁垒起的柴草垛，那垛垒得或圆或方，像一间间房，当地人称之为：柴庐。另外，老房子的门是不用铰链的，木头的门臼和户枢契合在一起，一活动就窃窃私语似地咿呀作响，像老夫老妻间下意识地嘟囔，一呼一应，很有执子之手，与之偕老的情趣。

     早晨，睡眼蒙眬，烧灶的噼啪声和咿呀的开门声响起，一天的生活就开始了。与亲妈闲话家常，走田间地头寻野趣，穿东街逛西街，看乡人开工收工忙农事、弹棉花、中药店里配中药包中药，听喇叭头里“宝山县人民广播电台，现在对农村社员同志们广播”，到河边水桥嬉水、看船、观芦苇，吃粗茶淡饭。几天功夫，就晒黑了皮肤，带了"十尼、十五"的口音。

     临从乡下回城时，亲妈总翻箱倒柜地找些面粉、鸡蛋、蚕豆等吃食让带上，此时，我总推着说不要。我知道乡下生活的不易，那食物中，老闪着亲妈拱着背，艰辛劳作的身影，但她老人家总是不依，硬是㩙在我手里，于是，回家路上，想着老家的人、事，心头，浮着一片乡愁。

     以上这些话，与屋一样，有年头，都老了。"老"有个特点，就是后面都可加个"去"字，屋是这样，记忆也是如此，因为会"去"，所以再说说，再看看，算作纪念。

　　听镇上老人说，"8.13"日人一把火，把杨行镇烧了个精光，后来，避难人陆续回来建房恢复家园，逐有了镇子后来的面貌。这座石牌坊在杨行东街上已站立了两百多年，大概是那场大火中不多的遗存，算是老物，所以政府在一旁勒石刻字，给了它一个文物的名头。

从东街马路上进街，一路向西的街景。

　　这里过去是家中药店，从旁走过，远远的，就能闻到药香味。儿时在老家街上闲逛，偶尔进到店堂间里，站在柜台外看药工做生活：只见药工照着方子，一手两指夹着像筷子样的秤杆，仨指托着铜质秤盘，一手拉开一格格木抽屉，从中抓药，过秤，然后匀着放到摊开在柜台上的一张张方纸上，数味药合成一剂，包成方型，最后，成包的药整齐地码在一起，用绳扎好，递到顾客手里。我看得趣味盎然，药工们瞧我是个孩子，知道是望野眼的，所以，既不理我，也不赶我。

　　这地方以前是间小屋，弹棉花的，“嚓，嚓，嘭—”的声音老是吸引我在门前站一会儿。那时家中一些用硬的棉花毯，亲妈就会拿到这里来，拆了，重新弹过。后来，小屋变成了现在的大屋，此时，已铁将军把门。从黑洞洞的窗口望进去，已没了铺棉、压线、曲背弹弓的身影。门口一字摆着卖货的摊位。

        再走几步，就看见老家的房子了。以前从东街过来，房子都差不多，老家房子最好认的，就是东面的一堵墙是紫色的。

    老家街上的小屋，临街的，以前是面木板墙，墙的上半部中间，有一块活动的板，白天，板被绳吊起，算是窗了。屋内，一把有年头的竹椅，屁股一碰，就吱吱作响，活像上了年纪的人，孤独久了，遇见熟人，就叽叽咕咕急着要攀谈。其实，这屋子呆着不冷清，街面上多有走动的人，嘈杂之中，见面的招呼，孩子的哭闹，讨论的农事天气，议论的家长里短都会自动送入耳中，如果有人无意间向屋内望一眼，你抬头正好对上了眼，或许还能聊上几句。

    屋角，这个窄窄的通道口，以前每次回城里，亲妈总是站在这里送别，手挥动着，额前的白发飘起，像放风筝长长的线，牵动着我。

　　屋内，有一木阁楼，一把能搬动的木梯供上下。平常，上面放些不用的杂物，等假期到了，孩子一多，亲妈就会在楼板上铺好棉花毯，罩上被单，此地就成了能睡多人的床了。白天不睡觉时，小孩也喜欢呆在上面。在这里，大人的眼睛顾不到，孩子们就自由多了：聊《青春之歌》中的男女，学抽烟等，小阁楼俨然成了一方自在的天地。特别是在雨天，外面淅淅沥沥，湿嗒嗒的，猫在阁楼里喜笑、吹牛，全忘了时间为何物，只有亲妈的一声叫："下来吃饭"，像报时的钟，告诉你该做什么了。

　　对门阿尼（音）婆婆家，以前家里做过机器摇袜子（织袜）的生活。

　　旁边以前是小毛家的茶馆。那年月，天蒙蒙亮，七星灶里火头一亮，就有茶客过来，慢慢，像铜壶中冒着热气、嘟嘟开了的水，店堂间里也人头攒动，热闹起来。记得茶馆店后面，河浜边浪有几只盛水的大缸，缸中放满河水，沉淀沙泥后，备着烧茶用。

　　一墙之隔的西面，是族中人家的一间小屋，长期租借出去。记得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在此住过一补铁锅的老头，老头皮肤黎黑，皱纹纵横，身板瘦而结实，光头像补锅时，熔铁水炉膛里烧旺的火，铮亮铮亮的。

　　拐过屋角，几步走过窄巷，就是老家的北屋了。北屋共两间，正屋放床、餐桌等。餐桌是杂木的八仙桌，寻常人家，餐桌虽不起眼，用处可大。来个把客人，奉茶，看座，主人那份热情、周到全围着这张方桌；读书人放学回家，看书写作业，最摊得开的，也是这张桌子；到了吃饭的时候，平时各管各做自己事体的家人，围坐过来，桌上是热腾腾的饭菜，桌旁，是七嘴八舌的吃饭人，等放下碗筷，家的气氛已被烘得暖暖的。所以，平平常常的餐桌，是承载一家子礼仪、知识、温暖的地方。正屋的东面，是灶披间。

整个北屋是烧饭、餐食、起居的地方。以前门前是块空地，窗边粉墙上，红漆写着毛主席语录，墙角一眼水井。夏天，这眼水井用场可大啦，场地清洁、瓜果降温、菜蔬洗涤都要用到它。最难忘的是，由于孙辈的到来，亲妈高兴，会做一特别的吃食：薄荷糯米绿豆汤，此物的做法是分别把糯米做成饭，绿豆煮到软，薄荷用纱布包好搁水烧至大麦茶色，然后各自放入容器，用绳吊着下到井里冷却。想吃的时候，提上来，把三样东西各取少许一起放碗里，加上白糖。吃到嘴里，满口津洇清凉，滋润之感源远流长。

　　族中人：茅山（音）家。后面，是“摇头”家。再后面，以前是个卫生院，从那里透出酒精、药水味，和穿白大褂的身影，是一道别样的风景。

　　屋后朝北，以前是茫茫一片庄稼地，自留地就在前面。

街坊乡邻：文虎（音）儿媳。

西街街景

杨行小学

西街尽头：杨盛河（桥）。

　　一路前行，街路里人影稀疏，垃圾满地，做买卖的都关了店门。老镇似有倦意，几十年来，它扒了街上的石皮，铺了水泥，但并不见好，石皮街走久了，像文玩出了包浆，色酽味厚，而水泥路用旧了，稀稀索索地掉落，斑斑驳驳得像癣一样。它填了依街的河，又造了房，从此，绕镇的水、青青的芦苇没了，像芬芳的姑娘去了滋润，少了灵动的韵味。它没了乡音，走街串巷的人，都是南腔北调。以前镇子从东往西就一条，娉娉袅袅，清清爽爽，现在它变成一片，臃肿而邋遢。它变了，已尽显不修边幅的老态，如今它要走了，且让我怀着对过去美好的记忆，向它投去无可奈何的一瞥。

补记

        拍上面这些照片时，杨行镇已进入拆迁模式。老家的房与镇上一些人家一样，已人去屋空。随处可见的垃圾，告诉人：这个镇子存在的日子不多了。       

        第二年清明，给父亲扫墓又去了杨行镇，眼前已是一片废墟，瓦砾堆中踯躅前行，好像每一步都踏在"过往"之上。这处西街村新桥407号的房子还未拆尽，在旁伫立，估计老屋的位置就在不远处。最后一张照片中，远处似有高楼屹立，不知脚下这块地方，未来是否就是那样。几十年来，先是物是人非，最后物人皆非，老家，算是被彻底赶到记忆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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