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落的红盖头

酒鬼

出生

钱串子忍着阵痛，从阴洼山跑到双儿山，又从双儿山跑到阴洼山，肚子越来越坠，越来越痛了，凭着生了九个儿子，六个姑娘的经验，钱串子觉得她的第十六个孩子马上就要来临了。不能把孩子生在山上，赶紧往家里跑。钱串子腆着山一样高的大肚子，用她最快的速度往家里跑去。待进家门时，已经汗流如洗，疼痛难忍了。元宝看到老婆的样子，知道快要生了。他慌忙从灶洞里挖了一筐草木灰，刚倒在炕上，钱串子迫不及待，跪了上去，还没跪稳，一个孩子像熟透了的莴瓜一样落在灰上，钱串子刚想撤下自己的破衣服把孩子抱起来，又一阵剧痛袭来，她不得不停下准备抱孩子的手！肚子坠痛难忍，又一阵冷汗淋淋，又一阵撕心裂肺，又一个孩子呱呱落地！很快钱串子生双胞胎的事在整个村子里炸开了锅，已经有十几个孩子了，在那个缺衣少吃的年代，孩子们各个面黄肌瘦，营养不良，说实话已经有了十四个孩子，饭得做一大锅，碗也常常不够用，每当饭熟，孩子们拿着自己的碗排队舀饭，等舀到最后，钱串子常常以自己不饿为由，把自己仅剩的一点舀在小十四的碗里。也真搞不懂，钱串子的肚子怎么就那么爱长，不吃东西依然滚瓜溜圆。因为家里缺少饭碗，钱串子给她的双胞胎起名，金碗，银碗，她希望她的孩子能够健康快乐，能像金碗，银碗一样尊贵！钱串子吃的是粗茶淡饭，挤出的是奶。金碗银碗被钱串子奶的白白胖胖，仿佛钱串子日渐流失的脂肪都长在了两个孩子身上。在她俩身上，没有丝毫营养不良的迹象。

成长
金碗银碗慢慢走出了钱串子的怀抱，常常端着被碰出很多豁口的粗碗连泼带洒地吃饭，竟然长得白白胖胖，很快就到了上学的年龄。元宝和钱串子叽叽咕咕了很久之后，决定不让金碗银碗去上学，女孩子，拉扯大已经不容易了，上学的事只有男孩子们去干，于是金碗银碗很顺利的加入了文盲行列，不认识自己的名字，双手画不了一个8字！金碗银碗很少走出村庄，她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不知道这个世界女孩子也需要被宠爱，更不知道知识可以改变命运。她们知道家里有众多的哥哥姐姐，哥哥们是天生的皇帝，一切好东西都是哥哥们优先享用，姐妹们无权挑剔，她们还知道长大了，一定要给哥哥们换个媳妇，好让已经人丁兴旺的家族继续繁衍后代，继续生儿育女，继续换媳妇。
就这样金碗银碗在这个世世代代都是靠天吃饭，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模式里慢慢成长，她们知道，长大了就要出嫁，出嫁了就要像母亲一样，听老公的话，生一堆孩子，就要缝新补烂，烙馍馍做饭。
空旷的原野是她们运动场，光着脚丫漫山遍野地跑，可着嗓子无头无绪地唱，有时候看到同龄的孩子放学回家，她们也对着被夕阳浸透的油纸般的天空发呆，幻想自己有一天也能背起书包，也能走进校园。曾经几次，她俩跑到学校门口，把头塞进学校油漆斑驳的木门，想看看学校究竟是什么样子，恰巧被路过的元宝看见了，连唬带吓，把她俩赶到了家里。从此她们再也没有去过学校门口。学校的木门成了她们记忆里神秘的天门，她们被永久的挡在了门外！
同龄人都去上学了，空旷的原野比以前更加空旷，只有下雨天或寒冬里，她们才有优越感，不用冒雨上学，不用受冻赶路。坐在热炕上学做布鞋成了她们的必修课！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管你是挥霍青春还是惜时如金，时间对每个人都很公平，时钟发出的每一声嘀嗒都在催促着人的成长，都在告诉你生命又缩短了一秒，是啊，每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刻算起，都在慢慢的走向死亡，只是过程太不一样！
金碗银碗，在钱串子和元宝的身边成长，她们不知道大山的外面有城市，不知道书中还有黄金屋，还有颜如玉，她们只知道长大了就要给哥哥换媳妇，在这个家里，哥哥们是人，而她们只是为了哥哥们过的更好！
岁月悄悄溜走，她们在无欲无求中慢慢长大。突然，在一个天高云淡的晚秋，她们看到了一群南回的飞雁，飞雁凄凉的咕嘎声唤醒了她们孤寂的心，金碗惊奇的发现银碗的身材不再是一马平川，而是轮廓分明，凹凸有型，再看看自己，胸前的那对小白兔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长大，衣服本来窄小，小白兔有种蓬勃欲出的感觉，更害羞的是走路不能太快，否则就像波浪一样，一闪一闪，起起伏伏……

初恋
金碗银碗出脱得非常水灵，农村姑娘特有的健康肤色，多情的大眼睛，樱桃小嘴，明目皓齿……一头乌黑的长发有时瀑布般披散在芊弱的肩头，有时被扎成马尾巴，有时被梳成大辫子，不管是马尾巴还是大辫子，它总是随着姑娘的脚步轻轻摇摆。两个姑娘犹如欢快的蝴蝶，在村子里舞来舞去……
两个水灵的姑娘，模样出奇的相像，村子里的人每天都见她们俩，每天都分不清哪个是金碗，哪个是银碗。钱串子说全家只有她能区分开谁是谁，理由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最了解。两个孩子有不同的气息！金碗身高一米六左右，身材结实匀称，透着健康的青春活力。西北风送给她们脸上的红二团犹如高原上盛开的牡丹花美丽端庄。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总能让人记忆犹新。尤其是那一对尖尖的小虎牙，更增添了些许妩媚。那一年，金碗十七岁。十七岁的金碗有一种早熟的丰腴，破小的衣服藏不住她线条分明的身材，隆起的胸部就像两只欢快的小白兔，金碗这里还没移步，小白兔已经在那里欢快的颤动……
那一年的正月初四刚过，新春的鞭炮还在稀稀疏疏的乱响，冰冻的土地还未融化，闲了一个冬天的庄稼人为了抓住农闲的尾巴，尽情地释放吃饱喝足后的欢乐，人们搭起了舞台，载起了秧歌，唱起了秦腔。锣鼓声声，笛声悠扬，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向了戏场，五颜六色的衣服把戏场装扮成了花的海洋。人群轻轻荡漾，小伙子们挤在中间，手不安分的在人群中游弋，好多腼腆拘谨的姑娘是不敢挤在人群中间的，只有那些胆子大的姑娘们或已婚的少妇们敢挤在中间，随人群一起荡漾，随小伙子们的手一起尖叫。是情在飞扬，是心在荡漾，是青春在流淌……
金碗不敢挤在人群中，她站在人群的最边缘，伸长了脖子认真看戏。
正月里还属严冬，人群犹如屏障，挡住了飕飕刮过的冷风，可是如若站在外围，自己就会成为人群的屏障，就会成为别人的挡风板。而冷风也会乘机钻进脖子。禁不住冷风肆虐，金碗上牙打着下牙，很快脚也失去了知觉……
一个结实的身影站在了她的身后，挡住了从后背吹来的冷风。"你不冷吗？怎么不往人群密集的地方站？"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有点怯，有点犹豫。"不冷！"少女特有的娇羞使得金碗不敢回头去看，但她已然感觉到了来自身后亲切的关怀，她用眼角的余光回望了一下，果然是她期待的身影邻村福娃！自从前天随母亲去舅舅家见了福娃，他那英俊潇洒的身影被深深的植入了金碗的心，无时无刻不在惦念，无时无刻不在期盼！天随人愿！那晚的邂逅让金碗的心狂跳不已。福娃也是一样，自从那天遇见金碗，仿佛心不再属于自己，而是被金碗带走了！几天魂不守舍，几天苦苦思念，每天他都在琢磨如何才能与梦中的仙女再见一面，如何才能当面道尽相思，互诉衷肠。他每天都对着金碗所在的村庄望啊望，想啊想，有时候他真希望自己能变成一只小鸟，那怕是一只乌鸦，只要能栖息在金碗所在的村庄，他也心甘情愿！那晚他明义是去看戏，实则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见金碗。当众里千寻之后，他蓦然回首发现人群边缘的金碗时，福娃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里，他不敢张口，就怕心一下跳出来！他深呼吸，再深呼吸，他按压住心头的激动，告诉自己淡定，再淡定，等到他认为神态基本自如以后，他来到了金碗的身后，貌似无意的问候了一句。并为她挡住了身后的冷风。
"有缘千里来相聚！"两个年轻的生命，两颗火热的心，春情荡漾，心有灵犀！金碗只觉得福娃的呼吸穿过了自己的心肺，钻进了自己的五脏六腑，她仿佛听到了他呢喃的千言万语，又仿佛感受到了他猛烈的心跳，厚重的爱慕！她羞涩的望了福娃一眼，那一眼汇聚的千言万语直通福娃的心房！
我心爱的人啊，你是天使，蓦然降临我的身旁，从此世界变得寂静，就连喧嚣的锣鼓声，凄清悠远的秦腔声也惊不醒她们相对的眼眸，满戏场的人仿佛不存在，福娃的瞳孔里是金碗楚楚动人的身影，金碗的眼眸里映出福娃伟岸的身躯！
山里长大的孩子，纯净的感情如火山喷发般倾泻在戏场里……
福娃伸出自己的手，牵住了金碗的手。金碗的小手在福娃宽厚的掌心里微微发抖，她多么希望这一刻能被凝成永恒，那怕就是在这样的寒夜里站着，那怕仅仅是牵手！戏台上演的什么他们已经不知道了，她们牵着的手越来越紧，金碗都觉得福娃把她的手捏痛了……
她们牵着手憧憬着美妙的未来……
不知什么时候，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的戏台突然被黑夜吞噬，被挤得水泄不通的戏场也是人去场空，只有牵着手的他俩在相对的视线里无语凝噎……
初四的夜，月亮很细很细，星星眨着眼睛，仿佛在告诉他们曲终了，人散了，应该回家了！
福娃鼓足勇气，在金碗的额头上留下了他的初吻。金碗觉得自己有种眩晕的感觉，身材仿佛撑不起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倒在福娃的怀抱里融化……

换
金碗和福娃恋爱的事很快被钱串子知道了，她觉得这是一件大事，应该以最快的速度告诉老公元宝。于是元宝很快便知道金碗已经长大了，已经有走出去的野心了。那一夜，元宝的旱烟抽了一锅又一锅，浓烈的烟味呛得钱串子眼泪直流，但她一言不发，他知道老公在想心事，她也一样，也在想老公想不透的心事！
鸡叫头遍的时候，元宝在炕头上磕了磕烟锅子说："得尽快想办法了，女大不中留啊"！黑暗中，钱串子流下了眼泪，但她坚定的点了点头说："尽快！"第二天早饭后，元宝带着一双新做的布鞋去了有名的丁大媒人家。钱串子不吃也不喝，她慈祥地看着金碗，时而叮嘱她要学会过日子的本领，要家里家外都会操劳，时而背转身用粗糙的大手抹去溢出的眼泪。金碗觉得母亲的神情很古怪，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傍晚的时候，元宝回来了。金碗隐约听见父亲元宝对母亲钱串子说，丁大媒人同意了，后天他领了对方的人来咱家看看。金碗似乎不知道丁大媒人领了人来看什么，似乎又知道人家来看什么，她觉得有点慌乱，她想去找福娃，可是钱串子出出进进都跟着她，不给她自由的空间。
残阳如血，半个天空被染成了红色。倦鸟归巢，整个村子被鸟儿的鸣叫声淹没。可怜的金碗眼望福娃所在的村庄，她多么希望福娃能像树上的鸟儿一样突然飞来，带着她远走，可是，福娃的村庄渐渐被夜色淹没，她的视线也被远山挡回……第二天，快晌午的时候，丁大媒人的声音在钱串子家的院子里响起，"四个娃娃今天都见面了，你们双方大人也见过了，我觉得娃娃们很般配，你们两家也有缘，这样吧，后天订婚，过五六天过门，各把各的人领回去，热热火火的过日子。"
丁大媒人的话让金碗冷汗淋淋，怪不得母亲昨天神色异常，原来是用自己给九哥换媳妇！原来自己要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金碗的心冷到了极点，她的眼泪不由自住的落下。全家人沉浸在老九找到媳妇的喜悦中，只有钱串子在看到金碗红肿的眼睛后凝固了脸上的笑容。手心手背都是肉啊，为了儿子老九她亏待了女儿金碗！
很快金碗订婚的消息传到了福娃的耳朵里，福娃觉得他的天都塌了，没有多想，他来到了金碗所在的村庄，乘着钱串子不注意，两个年轻人在村口相遇。他们抱头痛哭，他们想到了私奔，想到了死，想到了找元宝去理论……可是所有的想法都没付出行动，元宝带着九个儿子赶来了，硬生生的把金碗拽回了家，并扬言福娃如若再找金碗，定将他打死……金碗回到家中，不吃不喝，目光呆滞，钱串子心疼金碗，竟然给她打了两个荷包蛋！第一次，金碗不畏美食诱惑，母亲曾经喂养她的奶水在她的体内化作两行清泪，散落在被母亲端起的碗中，荡出一波涟漪，碗中的荷包蛋清清白白，是那样的孤寂……金碗想起了母亲缺衣少穿的岁月，想起了母亲饱经风霜的日子，想起了母亲日夜操劳的心酸……
金碗接过母亲手中的荷包蛋放在桌子上，她搂过母亲的脖子，撕心裂肺的痛哭，哭声惊醒了树上沉睡的鸟儿，惊动了午夜时分还在院子里踱来踱去的元宝，惊动了同样煎熬的九哥！嗓子哭哑了，金碗哽咽着对钱串子说"娘放心，明天接亲的人来，我一定不为难大家，嫁过去后，我一定听娘的话，好好过日子！"钱串子哭的眼睛通红，把金碗搂在自己的胸前，一夜不曾松手。元宝的旱烟一锅接着一锅，直到天明。天明后，九嫂就要进门，天明后，金碗就要出门，去九嫂家给九嫂的哥哥做媳妇。两个从未谋过面的姑娘成了两个家庭的纽带，为了各自的兄弟，她们用自己的身子做了交换，彼此互称嫂子，又互称妹妹。她们的夫婿是什么样的人，她们一概不知，她们未来的生活怎么样，她们从来不曾设想，就这样，她们麻木的成了新娘，就这样她们美好的爱情在换亲的路上被埋葬！金碗出嫁那天，福娃追着娶亲的队伍跑了很远，最后元宝发现福娃在一个山沟里永远的睡着了……金碗后来才知道，她洞房花烛之夜，福娃的灵魂在四处游荡……
金碗觉得，她的心死了，她对生活不再有什么盼头，她要听母亲的话，把日子过下去……

再换
金碗的老公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虽然长得不算潇洒，但他为人忠厚老实，勤快能干，对金碗更是呵护有加，金碗也慢慢放下了心里的戒备，和老公认真地过起了日子。
金碗很少回娘家，她的九嫂也很少回娘家，可能双方父母都交代过：换亲不比一般的缘，若一对过的不好，另一对必然也过不好，所以做媳妇不比做姑娘，一定要忍！金碗铭记母亲的教诲，本来就把自己的位置放的很低，再加上老公对她确实不错，所以渐渐的金碗有了生儿育女，和老公白头偕老的想法，有了这个想法，金碗的脸色也红润了，身子也轻了，笑容也多了……
金碗和老公商亮，不能像母亲一样做一个生育的机器，要生一儿一女，要让孩子们都上学，要男女平等对待……
金碗和老公恩恩爱爱，和和美美。母亲托人捎来话，九嫂在自己家不是省油的灯，三天两头和九哥打架不说，还经常在晚上把九哥关在门外，不让九哥上她的床，金碗听了，心里很是着急。
在一个清晨，金碗幸福的离开老公温热的怀抱，打开门准备干活的时候，她发现了卷缩在门口的九嫂，九嫂哭成了泪人，说什么就是死也不回婆婆家去，要么离婚，要么就跳河自尽……
金碗顿时慌了神，她盯着老公的脸从从中寻找答案，还没理出头绪，元宝领着九个哥哥来了，不由分说抓起金碗的手就走，换亲换亲，你家的不来了，我家的自然也不让蹲了……
金碗扭过头，想给老公说什么，却被元宝挡住了，金碗看见老公向他扑来，又看见老公被长长的摔倒在路边……
金碗回到了钱串子的身边……
金碗的老公找过金碗无数次，每次都被挡在门外，连金碗的面都见不上！
半年后，九哥又结婚了，九哥结婚的那天是金碗出嫁的那天，听说金碗比第一次出嫁哭的还凶……
又半年后，听说九哥的媳妇跟人跑了，又听说金碗放话再让我离婚我就死给你们看！
后来又听说，钱串子死了，金碗不被放进门，不让戴孝，理由是九哥连个媳妇都没有，金碗见死不救。
夕阳在天，人影在地，金碗的红盖头在秋风中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