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问西东》:知识分子的乡愁四韵

戴钟伟

<h1>《无问西东》:知识分子的乡愁四韵<br /></h1><h3><br /></h3><h3><br /></h3><h3>艺术品的源头或许有很多种,呈现的技巧也有花样路径,但赖以安身立命的,打动人心的,都是艺术家的个人表达与时代情绪的神秘共振,每个艺术家都渴望自己内心的冲动,得到最大程度的共鸣。在商业化元素被奉为圭臬、票房价值为唯一成功标尺的中国电影市场上,艺术家型的表达主义作品寥若晨星,即便有,生存空间也极其狭窄。</h3><h3><br /></h3><h3>影片《无问西东》在我看来,是近期难得一见的诗意现实主义制作,一部知识分子电影。虽然在宣传上还需以豪华明星阵容的商业卖点加持,但导演李芳芳的个人表达与人文气息完全统摄全局。而这样带有强烈个人色彩的知识分子电影,能够在如今知道分子封神入圣的年代杀出重围,实现票房逆袭,实在是一个异数。</h3><h3><br /></h3><h3>但《无问西东》的观影体验,于我而言,是满意,但不满足;是诚意之作,但远非完美之作。影片最后浅吟低唱的"爱你所爱,行你所行,听从你心,无问西东。"已成坊间最新版本心灵鸡汤,但如果认为这句清华校歌的诗情化演绎就是影片的主旨,表达的终点,也许真的低估了导演李芳芳的野心,也辜负了作品中蕴藏的良苦用心。</h3><h3><br /></h3><h3>拨开情绪与口碑的繁花,《无问西东》的真正价值或许才能体现得更充分,回归如影片里反反复复强调的"真实",窥探艺术作品的初心。</h3><h3><br /></h3> <h3>《无问西东》(Forever young)从故事的表层来看,反映的是四个不同年代青年人的迷惘、挣扎、坚守、觉醒,但却绝不是简单的"致青春"式的顾影自怜。虽然影片中呈现了几乎是近几年中国电影最华美最具诗意的桥段:静坐听雨、雪中鸣琴,最纯真又荷尔蒙爆棚的校园"核实验",但也展示了最冷峻最残酷无情的群体无意识恶意,那一段云泥两界的欢送批斗蒙太奇,触目惊心。</h3><h3><br /></h3><h3>影片最令人称道的,是在诗意真实与历史真实之间找到了自己的平衡点,油画般细腻饱满的画面语言中,着力于情感的真实、细节的真实,刻意剥离了人物关系的时空逻辑但强化了人物命运的戏剧张力。导演看上去是对情节的发展、事件的串联没有兴趣,但从另一个角度观察,导演反而是对人的内心世界更有专注度。对导演而言,深入探索主角的生活态度、人生起伏背后的个体及群体心理现象,探索其心理世界所奠基的文化传统与精神脉络,远比设计结构复杂、戏剧冲突强烈的情节更重要。</h3><h3><br /></h3><h3>那么,《无问西东》所要探索,所要表达的文化传统与精神脉络是什么呢?显然不是青春的追溯和年代的缅怀,甚至也不是人性的善恶交战。在我看来,李芳芳导演是依托清华大学校庆片这样一个命题作文的载体,希望拍一部关于中国知识分子"乡愁"的电影,用镜头思考一代又一代知识分子从精神家园离乡背井的起伏跌宕,从而表达生存的难以捉摸的意义。电影采用多线叙事结构,四条故事线同时运行。四段式平行的精神世界,就是一曲知识分子的乡愁四韵,是人文精神自我拷问的四重奏鸣。</h3><h3><br /></h3> <h3>第一段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二十年代,青年吴岭澜陷入迷茫,他远离人群,独自思考,想要知道生命的意义,最后在清华校长"寡言君子"梅贻琦的点化和泰戈尔访华演讲的触动下,终于领悟到,很多人在忙碌当中,感到麻木的踏实。但什么是真实,很多人并不知道。它是做什么,是和谁在一起,是心灵深处满溢出来的不懊悔,是平和、喜悦。</h3><h3><br /></h3><h3>这段故事是四条线里最没有故事性的,很容易被忽略,但却是影片乡愁四韵的起点,也是根源。这段故事所对应的就是知识分子人文精神中最难以绕过的一个基本拷问:自我认知。我是谁?我能够做什么?我怎样才能安放自己的灵魂?</h3><h3><br /></h3><h3>抗战时期,战火纷飞,富家子弟沈光耀在已经迁到昆明的西南联大求学。那是一个大师辈出的年代,那也是一片颠沛流离中的净土。沈光耀和同学们身上所表现的求索、真实、诚恳的态度,各类人文大家身处乱世之中的铮铮风骨、丰沛精神,家人看待功名利禄与个人幸福观的超然格局,飞行教官对待人生价值实现判断的热血表达,都栩栩如生。</h3><h3><br /></h3><h3>这是影片倾注最多笔墨的段落,牧歌般的西南联大校园生活,激起了社交媒体上无穷怀念的涟漪。影片中沈光耀最终选择了国家,投奔了天空。保家卫国,马革裹尸。这段故事对应的是知识分子人文精神中最重要的拷问:家国情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真正有见识具风骨的知识分子,从来不是书斋里的尺牍英雄。家国罹难之际,才能验证知识分子的精神当量等级,浩然正气,立德立言,聚义聚信。</h3><h3><br /></h3><h3>第三段故事是陈鹏与王敏佳出现的时空,在这个戏剧张力最为饱满的段落里,章子怡和黄晓明奉献了让人惊艳的表演。一封仗义相助,打抱不平的善意的匿名信,却使三个花儿一样绽放的青年从此人鬼殊途,让美好单纯尽毁容颜,让善良仗义病入膏肓,让背叛愧疚遗恨荒漠。在这段时间线里,导演刻意地将时代洪流远远推至背景之中,从而将人在具体环境与特定场景中的戏剧性放大,让观者不再计较时空线索中的漏洞。这段故事所对应的是知识分子人文精神中的第三个拷问,那就是乱世操守。</h3><h3><br /></h3><h3>置身在一个善恶颠倒,美丑不分,人人皆被无意识狂乱暴躁情绪所影响所裹挟,彼此戕害却无法自拔的价值观失衡的年代,当斯文扫地,伦常崩坏之时,知识分子如何保持自己的精神操守,质本洁来还洁去,说着容易,其实是一个巨大的挑战。陈鹏的朴实守望与李想的临阵退缩,其实是每一个知识分子精神状态的A面和B面,它们一直同时存在,关键时刻的内心皈依决定了或上天堂,或入地狱,没有人可以担保自己可以始终保持操守。</h3><h3><br /></h3><h3>最后的时空,是距离我们最近的现代,张果果是个职场精英,他时刻绷着一根神经,在公司里如履薄冰、步步为营。后来,他面临了一个选择,一个最终让他知晓这世界上有比"赢"重要的选择。他放弃了尔虞我诈,放弃了职场争斗。而选择了帮助患病幼儿,固守节操,坚持善良。</h3><h3><br /></h3><h3>从影片整体而言,这一段故事虽然用了大量笔墨铺陈,但却是最为枯燥乏味,最像概念图解的一段。导演其实在这段故事里寄托的是知识分子人文精神所面临的第四个拷问,那就是物欲摆脱。</h3><h3><br /></h3><h3>如果说吴岭澜是导演的内心认同,沈光耀是导演的理想寄托,陈鹏是导演的价值取向,那么张果果就是导演现实困境的外化。在一个物质主义的时代,作为知识分子最大的危机就是物质维度的价值观不仅在普罗大众里获得压倒性胜利,也强烈地侵蚀着知识分子引以为傲,据以自珍的精神家园。现实生活的压力以金本位的数字化,让人无处遁形。热爱《无问西东》影片的人们,那么兴高采烈地为票房过亿欢呼,也是希望为导演和主创们纾解压力的善良。</h3><h3><br /></h3><h3>这一段故事的左支右绌,反而也从另一个角度折射出现实社会中人文精神的焦虑与游离,知识分子的摇摆与不自信。二十年代吴岭澜可以依靠内心修炼获得心灵救赎,当代的张果果只能以不随波逐流、助纣为虐的独善其身作为自我拯救的依据,聊以自慰。相形之下,人文精神力量的萎缩,比年代的距离更令人望而兴叹。</h3><h3><br /></h3><h3>影片最后,以理想化的彩色涂鸦画上了一个并不具备说服力的句号,那句"听从你心,无问西东"里,我听到的不是释然达观,也不是布道传教,只是一声没有答案的自我诘问。</h3><h3><br /></h3> <h3>一部《无问西东》里,其实蕴含的不是无问,而是四个一直萦绕于心的精神拷问,虽然在四重奏的结构组织上,各个声部的完整性和交互性还极不平衡,四个故事之间的情节勾连也略显牵强,以至于四重奏的真正力量远远没有发挥,观众多数都是被某一个乐章打动,整部影片并没有实现交响共振,导演的艺术野心,也被表达技巧的单调打了折扣,但这一曲知识分子的"乡愁四韵",仔细聆听,厚味依旧悠长。自我的认知、家国的情怀、乱世的操守、物欲的解脱,能够提出这超越时代的永恒拷问,勇气可嘉。</h3><h3><br /></h3><h3>正如塔可夫斯基所说:"艺术的质感,总是比所有能够符合某种理论架构的事物更耐人寻味。"从这个意义上,《无问西东》弥足珍贵,值得一问再问。</h3><h3><br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