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2018年1月12日 星期五晴<br>今天,大同转过来一些父亲的纪念文章。日子过得快,不知不觉,父亲过世已经九年了。<br>我记不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觉着父亲老了。父亲七十三岁时候,得了肺炎,几次下了病危通知书。大概那时的父亲,有几分老态。有幸挺过来,休息了没几天,他又上班去了,一下子又年轻了许多。只要是还在上班,父亲就不显着老。父亲是个认真的人,特别看重他的工作。而于工作之外,又不那么认真,一无所求。似乎,他就是为“新闻”活着。退休,让这种活力戛然而止,那个拒绝衰老的理由,淡淡的飘散了。那年,父亲八十二岁。<br>父亲抗战后期从浙大毕业,学气象的。毕业的时候,浙大在贵州,一年也就百十个毕业生。校长竺可桢,觉着父亲不适合搞自然科学,倒是校刊编的有些文采,就写了两封推荐信,一个是《大公报》,一个是《中央日报》。也许是校长的名头太响,两个都录取了。《中央日报》先行寄来了路费,于是就去了重庆的《中央日报》。(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后来的命运会很不同)。从那开始,父亲做了近六十年新闻工作。正像回忆他的文章说,父亲是个文物级的“报人”。全国记协表彰长期从事新闻的工作者,全国只有三位满了六十年,父亲老是说,差了几年。话里透着些许的遗憾。<br>父亲初入新闻界的时候,记者还是无冕之王,牛得不得了。那大概是他喜欢这个职业的原因吧。那时候的父亲,十分的努力。抗战胜利,南京光复的时候,他在机场左近租了间房子,四十天里,采访了一百多位回来的将领,有国民党的,有共产党的,还有美国的五星上将。只要有新闻,他就精神抖擞的往那跑。重庆的八路军办事处,他采访过周恩来,邓颖超夫妇。比较得意的新闻报道有两件,一是陈布雷自杀,他第一个到现场,抢先作出报道。再一个就是在“美庐”对宋美龄的专访,率先报道了内情。很快,他做了《中央日报》的采访部副主任。当时的主任是陆铿。<br>父亲一生还算是幸运,除了两次蹲监狱,这辈子再没赶上大的灾难。第一次是解放前,蹲的国民党的监狱。那时候,父亲离开《中央日报》,进入陈铭德邓季惺办的《新民报》。由于《新民报》带有进步色彩,被国民党当局查封了,父亲也被捕入狱。可能从那开始,就知道记者这个无冕之王是不牢靠的。解放后,随《新民报》迁到北京。《新民报》被北京市政府收购,转为《北京日报》。三反五反的时候,因为《中央日报》的经历,又进去一次。这次时间稍长,几个月。母亲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皮大衣、首饰。到我出生的时候,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也许是得益于上次坐牢的经历,这回,网开一面涉险过关。回到《北京日报》,这次只能编副刊了,他仍然是精神抖擞的采访,侯宝林马泰新凤霞,文艺界的人物,也要挖新闻,有点像小报记者了。<br>1957年4月,父亲调到民革中央《团结报》,也正是这一调动,让父亲躲过反右的劫难。又因为民主党派不搞文革的保护措施,文革中也是平安度过。一个身在大陆的老报人,这也算不大不小的奇迹了。但那时的《团结报》办的不算出色,像父亲回忆中说的,“這時候,整張團結報除了第四版上的“百花園”副刊尚保留其文章小品供讀者欣賞以外,其余版面登載的都是反右斗爭的消息和批判文章。反右反右,這一情況延續了相當長的一個時期。因此,有的同志這樣說︰團結報一開辦就“先天不足”啊!”<br>说父亲做新闻工作五十多年,也不算准确。六六年,《团结报》停刊了,八零年才复刊,其间,父亲大部分时间在湖北沙洋的五七干校里。《团结报》复刊以后,赶上环境比较宽松,办出了民主党派报纸的特色。父亲说,“抓住對台工作、抓住近代史方面大做文章,很受讀者的歡迎”。当时,由于是民主党派的报纸,受到老作家艾青、樓適夷、張中行、蕭乾、姜德明、吳小如、黃苗子、端木蕻良、周汝昌,中青年作家的從維熙、劉心武、雷達、周明、徐城北、高洪波,漫画家華君武、丁聰、方成、王復羊、李濱聲、徐進等人的积极支持。报纸办的有特色,发行量一度到了40万份。每周六,都有人等在报摊上,排队购买《团结报》。那时候的父亲是快乐的,说到发行量,不免有几分得意。<br>1985年,老报人陆铿赵浩生回国,邓颖超接见了他们,父亲也参加了。邓颖超对父亲说,你们报就比《人民政协报》办得生动活泼,他们应向你们学习……那以后,一到两会,父亲还兼了《人民政协报》的记者,采访两会。政协委员年年换,不换的是父亲,年年采访两会。<br>一到两会期间,家里就热闹起来,台湾来的,香港来的,美国来的,全是老头老太太,都是解放前的老熟人,来采访两会的。我就纳闷儿了,这些人,都不退休吗。怎么那代人,都是“春蚕到死,蜡炬成灰”,一直坚持到最后。这大概是来源于对新闻工作的执着。这是一群把“新闻”当生命的人。<br>父亲这辈子,不显山不露水,不运动没嗜好(唯一的抽烟,也在那次肺炎以后戒掉了)。对于“新闻”以外的一切,看得很淡。那年,机关里分给他一套四室一厅的房子。他竟然谢绝了。这事儿跟高风亮节完全没关系。父亲后来对我说过,他还想再上几年班,住在机关旁边,很方便。新房子在二环外,来回奔波有困难。很多人不理解,其实他的理由很充分,比起上班来,那房子,微不足道。<br>即便是退休了,也不忘他的“新闻工作”。像他八十八岁写的那样:“離開團結報退休賦閑,一晃已經6年了。有時,仿佛自己仍在編輯部看稿、編輯、看大樣,還與上班時一樣;有時,又仿佛自己還和一些同事、友人在一起,正在琢磨一篇文章該如何刪、如何改一樣。”上班是不用去了,他却像上班一样,坚持每晚看电视新闻,从六点半的北京新闻开始看,一直到看完新闻联播,雷打不动。每日里买来各种各样的报纸,翻过来掉过去的看。看到有差错的地方,仍旧用红笔勾出来。报纸上常出现红圈,还带一个小尾巴。<br>也许是国共两党监狱的作用,父亲习惯于不说政治话题,在我家,没政治。我每次去,总想跟父亲聊聊往事。这时,父亲坐在沙发上,眼睛看着对面的墙,好像又没看什么,不聚焦。零零碎碎也说一些,总是先想想,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有个研究会,要找父亲写回忆录,不用他动笔,派两个人写。来了三次,拒绝了三次。恐怕祸从口出。外出采访的时候,他可以口如悬河。生活中的父亲,总是少言寡语,要知道,少言寡语是当不成记者的。父亲就那么安安静静的走了,带走了许多精彩的史料。<br>按现在的退休制度,可能再不会出现“新闻工作六十年”的现象了。也没了那一代人,对工作的执着和刻骨铭心的热爱了。人这一辈子,喜欢一件事儿,正好这件事又是一生的职业,那可是件幸运的事儿。父亲是幸运的。<br>2</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