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芳华一一满身的伤疤》

太阳雨

《芳华》能引起这么轰动的社会效应，是她真实反映了上个世纪一代中国人的命运。因为《芳华》，我给我的奶奶写一篇关于她的芳华。我的芳华是青春美丽的，而奶奶的芳华是满身伤疤，这是上个世纪特殊时代“特殊人物"标志性的伤疤，是真实版的何小萍。奶奶九死一生，活到八十四岁，于一九九八年已离开了我们。根据奶奶、母亲跟我们透露和历史记载，以及我们与奶奶生活的经历，我为奶奶献上这篇美篇，以纪念这位早已被人遗忘的红军战士。

奶奶名叫韦爱荣，1914年出生于广西东兰县，也是韦拔群的故乡，东兰县跟天峨县交界处，东兰县是早期革命根据地。奶奶是一名孤儿，她十四岁就参加红军了，成为红军宣传员，在艰难的革命根据地，她出生入死，深入群众宣传革命道理。少年时的奶奶的腰部就有一道很深的伤疤，是被土匪追杀留下的刀伤。十七岁时，被土匪抓住了，被卖到广西天峨县纳洞村给我爷爷当小老婆，奶奶虽然不是自愿，但我爷爷家也算是富裕人家，爷爷为人豪爽，家里有一些田地，有1~2个长工，是当地有地位的人，所以奶奶也就没什么话说了。爷爷奶奶心地善良，把家里的长工都当自己亲生儿子看待，有难同当，几十年后仍跟他们保持亲密的来往；他们热情好客，有好吃不舍得自己吃，总留着招待客人用，当时政府官员到农村经常出入我爷爷家。然而因为这些原因，解放后我家就被划为富农，为奶奶坎坷的命运埋下了隐患，从此我奶奶落得头破血流，满身是伤。我家爷爷和大老婆只有一个儿子，和小老婆(亲奶奶)生了三个孩子，我父亲在家中排老二(同父异母的哥哥排老大)，父亲有二个妹妹(我的大姑和小姑)，奶奶三十二岁时，爷爷和大奶奶先后逝世了。解放后生产大跃进，粮食减产，物质紧缺，民不聊生，从此我们家厄运不断，我的大伯死于饥饿，伯母带着一岁的女儿改嫁他乡，奶奶一个人带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她砸锅卖铁供我父亲读书。六十年代初，父亲终于从师范学校毕业了，当上了教师，结婚生子。没过多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那时我刚出生不久，父亲被下放回家务农，我们一家被迫背井离乡，迁移到我外婆家的村子里了。因为是富农，年轻的奶奶被划为四类分子，和好几个同样命运的人整天被抓去劳动改造，还要不断大会小会带去批斗，又是外迁进来的，在村子里倍受岐视。那时候我们都还小，听大人们说，我和我弟妹很小时候见奶奶被发站被批斗，我们可怜奶奶，就轮流站在奶奶身边，陪奶奶罚站，那些批斗奶奶的人见我们太可怜，就早点把奶奶他们放回家了。奶奶忍受不住这种长期肉体和精神上的折磨，就出现了精神问题。我们还小，不懂为什么奶奶会这样，只见她经常脱光衣服和裤子，只穿一条红色短裤，爬到楼上很危险的地方坐着，表情淡漠，眼光呆滞，手脚不停发抖，嘴乱哼歌，我们听不懂她哼什么，我们见她这样就怕她摔下来，一直陪在她身边坐着。有一次她从三米多高的楼上摔下来，头部摔破了，血流一地，差点要了她的命，后来左额头留下一道很深很长的伤疤，照片看得很清楚。那时农村每家每户都安有啦叭，经常召集群众开会，有时放点歌，她只要听到广播声音就以为有人来抓她的，她就飞奔跑走，可能是她当年当红军时练得一身轻功吧，她像躲土匪一样飞椽走壁，并迅速隐藏起来，有时半夜出走。我们都不知道她去哪里，有没有饭吃，开始父亲还出去找她，但总找不见她，后来干脆就不去找她了，也没钱给她医治，她出去少则半个月，多则一二个月，自己会跑回来，回来的时候经常是满身污泥，头破血流的，伤痕累累，就这样反复近十年。因为奶奶生病了，父母每天要去出工，我小弟小妹没人帮带，我是家中老大，我上学时就是背着弟妹去上学，还要帮父母做家务。直到七十年代末，邓小平获得平反了，那恐怖的广播声没了，父亲也恢复了工作，奶奶的病也慢慢自己好，但她变得沉默寡言了，我们放假回家，她总是抓住我们的手，好像有很多话要跟我们说，但欲言又止，想说又说不出来，也不敢乱说似的，我们看着也很难受，什么话也说不出，每次我们离家去学校时，她眼睛总是带有一种忧伤无泪的眼神，我们眼泪早就控制不住往下流，而她是那样的坚强。有一次她发高烧几天，昏迷不醒人事，大便几天解不出，父亲没钱带她去看病，父亲估计她过不了这关了，父亲把她死马当活马医，自己去搞些草药给她灌上，她居然奇迹般地活过来了。一九八二年，已六十八岁高龄的奶奶坐船到县城看我病重的小姑，在坐船回家途中出现翻船事件，有几个年轻人死了，奶奶紧抓船上一块木板，幸运地活过来了。我大姑嫁的男人性格暴燥，经常暴打我大姑，大姑后来也被打疯了，小姑得了肝病，两个姑姑在四十岁左右先后逝世，白发人送黑发人，对我奶奶来说又是多么严重的打击，比她受重伤时还要痛苦，可她一次又一次顶过来了，不愧为坚强的红军战士。八十年代末，政府调查红军去向，奶奶得以平反，恢复红军名誉，政府给她每个月30元补助，在那年代算给奶奶一种安慰了。在七八十年代，我们家里一共八口人，五个孩子都上学读书，父亲母亲都是从苦难出来的人，父亲七十年代末才恢复乡村教师工作，每个月只有三四十块的工资，母亲在家劳作没有什么收入，常常不能解决温饱问题，父母还要支助几个孩子读书的费用，实在很为难他们了，但父母认为只有读书才能改变苦难的命运，再苦再难也要想办法给我们读书，鼓励我们用心读书。我们五姐妹，我考上了大学，大弟因得肺结核病没钱医治，高中仅读了两年就掇学回家务农，大妹初中毕业考上师范学校，小弟和小妹都读完高中毕业。我们家五个孩子文化程度都是高中以上，当时在当地已是独一无二的。奶奶的补助从中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一九九八年，活了八十四岁的奶奶逝世了，奶奶的芳华是悲壮的，她的一生是苦难的一生，也是光荣而伟大的一生！奶奶逝世时，我因工作原因，我未能去和她告别，也没有哪个领导去为了送行，她默默地走了，至今已经走了近二十年了，清明节我也仅回过一次给她扫墓，我一直很愧疚，她活着的时候我没能好好孝顺她，她走了也没能经常去给她烧烧香，不知带着满身伤痕的她在另一世界里是否过得还好吗？我一直都牵挂着她。如今我们生活都过得好了，我们不要忘了革命先人的流血牺牲。希望国家法律日趋完善，尊重历史，尊重生命，不要放过一个坏人，也不要冤枉一个好人，希望《芳华》的悲剧不再重演！

后语：我开始写这篇文章之前，先找到自己仅存的三张有奶奶的照片，另两张照片是九八年政府工作人员为奶奶照的，大妹从网上传过来的。看着照片，我满脑子都是她伤痕累累的身影和那忧伤无泪的眼神，连续二三个晚上不能入睡，泪水不由自主地涌出，写的时候是一边写一边流泪，眼睛都肿得像水晶葡萄似的。人们常说女人是水做的，特别是我们这种多情善感的年龄。感谢美友们欣赏和厚爱！让逝者安息，活者心安。

九八年奶奶逝世前政府人员帮照的。

奶奶和我们的合影。后排左起：大弟、母亲、小妹、我、父亲、小弟。这是九一年春节我回家时奶奶与我们的合影。

奶奶的背后是滚滚而去的红河水，汹涌澎湃的河水，就像奶奶这一生的写真。

奶奶和我、我爱人。

九一年我家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