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br></h3><h3>盈儿摄/赵越胜文</h3><div><br></div><div> 登上伽亚城堡对面的山坡时,黄昏将尽。诺曼底海陆相接处,残阳已近海面。远望落日入海,自有一种平和的庄严,德富芦花喻为守候圣哲的临终。但见空中绮云往来,绯红、绛紫、宝蓝,金黄……任意舒卷。天色愈暗,色彩愈斑斓。</div><div> 回望,城堡高悬峭壁之上,巍峨若自天而降,脚下有一水萦回。它俯瞰着诺曼底的良畴果园,墟里炊烟。一簇簇淡紫色的野花涌出枯石,摇曳晚风,幽香轻散。这花种是十字军东征士兵自圣地带回,那已是渺远的千年之前。山河依旧,往昔日暗风悲的战场,如今惟留城堡废墟独守苍凉。</div><div> 沿羊肠小路直登城堡残垣。绝壁下,塞纳河收尽余晖,像酿熟的红酒,缓缓流淌。薄雾渐起,河中不见归帆,没入烟渚的,只有宿鸟飞还。岸上恣意怒放的油菜花明黄亮眼,依傍着畦畦新绿,荡向天边。静极,不闻归鸟啁啾,只有晚风和我们,在顶礼这辉煌的衰残。</div><div>伽亚城堡属于英武盖世的狮心王理查。这位身兼英格兰国王和诺曼底大公的金雀花王朝第二代传人,领有安茹、曼恩等大片属地。他是一位传奇人物,身材魁伟,凛若天神。其勇毅多情恰是骑士精神的象征。征战是他的游戏,搏杀是他的享乐。他发动第三次十字军东征,征服了阿克城,却为无法进入耶路撒冷一搵英雄泪。他是贝琳格丽公主的追求者,在司格脱的小说《艾凡赫》中,又是侠盗罗宾汉的朋友。</div><div> 1193年,理查王东征返国,船在亚德里亚海失事,他被宿敌掳去,秘密囚禁于杜伦斯坦城堡。忠心的游吟诗人布朗德,为了寻找主人的踪迹,弹着琉特琴,唱着主人心爱的歌,走遍日耳曼大地的城堡。终于,理查听到了歌声,在高墙后引吭相和,人们知道了他的下落。臣民筹集十万马克赎金,换取君主的自由。理查王回到伦敦,一贫如洗的百姓仍拥戴他,为他祈祷。他宽恕了图谋篡位的约翰,转身回到诺曼底,为保卫他在大陆的利益,和法王菲利普-奥古斯特明争暗斗。</div><div> 1197年,狮心王巡视诺曼底,发现昂德利村塞纳河转弯处,有一座峭壁,如刀斧劈就,易守难攻,便决定在此建筑防卫要塞,扼住诺曼底的咽喉。这座有三道围墙、五座塔楼的巨大堡垒奇 迹般地在一年内建成。狮心王骄傲地感叹:“噢,多美,我这周岁的女儿!”觊觎诺曼底主权的法王菲利普-奥古斯特震怒了,发誓“就算这城堡是铜墙铁壁,我也要攻克它”。理查轻蔑地回复“哪怕它是块黄油,我也守得住它”。</div><div> 1199年,理查前往里摩日附近的沙鲁城堡,被守卫者一箭射中肩膀,挖出箭头后遭感染,十三天后撒手人寰。随后他的弟弟“无封地的约翰”接掌了王权。1203年,法王夺取诺曼底的战斗打响了,他的眼中钉正是伽亚城堡,狮心王理查“美丽的女儿”。在围困七个月之后,法王开始进攻。约翰王不像他的哥哥那样身先士卒,而是远避鲁昂,作壁上观。守卫城堡的指挥官罗杰·拉塞竭尽全力,终不免覆灭。自此,诺曼底主权易手,理查王的子民退守海隅,与大陆隔绝。</div><div> 眼前的伽亚城堡废墟,映现出两位王者的命运。一位天纵英才,倜傥豪迈,勇敢又仁慈。一位贪婪刻薄,阴险狡诈,猥猥琐琐,望之不似人君。但对历史独具只眼的丘吉尔指出,理查王的一生“恰似一场检阅,结束之后只留下一片旷野”,倒是“约翰王的罪恶比那些仁义之君的勤劳贡献更大。因为通过反约翰势力的联合,我们最重要的自由与权利的里程碑得以树立”。他指的是《大宪章》,1215年6月15日由约翰王和贵族代表在伦尼米德草地签署,它的基本原则是法律高于王权。</div><div> 狮心王理查建造了城堡,却在身后留下一片空白。约翰王丢掉了它,却签署了《大宪章》。而莎翁并不对他稍假颜色,让他自己说出“你眼前的我终将变为朽骨,毁灭才有最高的君主的尊严”。这恰是老黑格尔描述的“理性的狡计”,个人满足私欲的激情造就历史事变,影响人类命运。但命运的手指拨动琴弦,从不依照乐谱弹奏。老哲人精心构筑的“世界精神”,也只在抽象的思考中运行。汤因比的广征博引不能揭示历史的秘密,尼布尔的神启也打不开洞见历史奥秘之门。诸神早已在世界黄昏时分弃世人而去,个体无可依凭地被“抛”于世。历史不过是存在者的在场。它只要求勇气和承担。有勇气的人,以自身之在追询存在的踪迹,怯于承担的人,随波上下,与世沉浮,这就是眼前世界。</div><div> 先人对兴亡一事体会尤深,《黍离》《麦秀》、汉南树柳,多少辗转低回。但悲歌《黍离》已逾三千年,火烧阿房,亦在伽亚城堡毁弃之前,我们却仿佛仍是大秦的子民。这似乎印证着黑格尔所言,在中国,终古不变的东西代替了真正历史的东西。倘非如此,为何《大宪章》中宣示的基本权利仍如海市蜃楼?吉本曾有一问:“我们应该感到奇怪的,不是罗马帝国怎么会毁灭,而是它何以会存在的如此长久?”这一问竟似为我们而发。难道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对老大中华的苛评真是一个永恒的诅咒?</div><div> 夜渐深,天清如水,晚露上衣。凉风提醒我们,该是告别的时辰。蹒跚下岗,空径跫音中似闻白石道人曲声清苦:“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div><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