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那一年我六岁,是部队大院里长起来的孩子。爸爸那年带兵去内蒙古拉练,妈妈却病了住进医院,但弟弟正吃奶离不开,妈妈就叫我跟着去陪床,帮着给弟弟喂牛奶洗尿布。军用吉普车越过县城土桥,颠簸了好长时间才来到西门外的部队医院,红砖蓝瓦的房子坐落在树林间,很是僻静而幽远。</h1> <h1> 中午在食堂吃饭,我被一个女孩吸引了。她跟我一边大的光景,穿一件火红褂子,坐在穿绿军装的叔叔们中间,边吃饭边嬉笑。一抬头她发现了我,就端着饭碗走过来,亮晶晶的眼睛,朝天撅的小辫,还有个洋娃娃般的高鼻梁。她告诉我她叫岳亮,住罗家堡营部家属院,生病后爸爸送她坐火车来住进医院,又回去了。你爸是啥长?这时她突然问我。团长。我告诉她说。比我爸大,我爸是营长。她说着叭就一个立正,团长同志,以后我听从你的指挥。</h1><h1> 从此,岳亮我俩玩在了一起,比麻雀都欢快。这天岳亮带我去医院的菜地里玩,在万绿丛中她跑成了一点红。她伸手摘一个茄子给我吃。我说生的也能吃吗?怎么不能?我吃给你看。说着她又摘下一个茄子,边吃着边冲我笑。于是我也吃了起来。那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好吃的茄子,生茄子吃起来原来竟是这样甜的啊。然而再看看现如今的孩子,动不动就不吃这,不吃那,一副吃过见过吃遍天下的派头,我就想问问,你们吃过不打农药的茄子吗?你们见都见不着了以后,永远。</h1><h1> 吃了茄子我俩在菜地里玩起捉迷藏游戏,岳亮闭眼数数中间,我一眼看见远处一间像是水泵房的屋子,就跑过去,一推门,门竟没有锁。我走进感到屋里凉森森的,有一股浓浓的药水味。接着看见这里那里零乱扔着锈铁床,轮椅等医疗器械。又看见地中央一个浴缸,上面蒙着玻璃纸,透过尘土能看见里边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一一突然我看清了那圆的是人头,还有被割断的胳膊腿,关节处还探出来筋条和断骨。</h1><h1> 他是个坏蛋。我吓得正要跑出去这时岳亮进来了说。</h1><h1> 原来浴缸里这人是一家国营公司的会计,那时候的人民币很值钱,贪污上千元就算是巨款了。那时候贪污公款也是一件极耻辱的事情,执行枪决后他家里人谁也不来收尸,正巧师部医院要收买医学解剖的尸体,他家人就像丢弃脏抺布般将尸体送给了医院。而如今法治社会了,死刑犯也有尊严。可那时候的人对于罪犯只有同仇愤恨,少有尊重,每次解剖教学完后,就把碎尸随便放在这里了。</h1><h1> 而再看岳亮,她像是对犯罪分子更是疾恶如仇,她跟我说完这些事情后,怒目圆睁,狠踢浴缸一脚,抬起做成手枪状的一只手对准浴缸喊道,我代表人民,枪毙了你。</h1> <h1>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一下产生了要给岳亮做一把木头手枪的想法,而且一定是一把驳壳式手枪,这个想法特别强烈。我们部队大院的孩子,受着父辈们的熏染,都喜欢玩枪玩具,就是找块木头做成手枪形状,拿笔刀刻出枪管弹槽,再用黑墨水染了就和真的一样,而驳壳枪又是最难做的。</h1><h1> 于是这天,我就乘着妈妈在病床上午睡,跑回家去取做枪的木头和工具。可再回到医院时妈妈却不见了,只见岳亮正抱着正在哭泣的弟弟,在病房里转着哄着。</h1><h1> 我问她,我妈去哪了?</h1><h1> 她说,医生推去手术了,找你找不到,你妈急坏了。岳亮边说边跟怀里的弟弟叨叨着,哦宝宝别哭,妈妈在这里了,妈妈在这里呢。呀,怎么热啦?啊,他尿了。他尿啦!哈哈哈哈哈。岳亮笑得前仰后合。笑着笑着忽然她就认真地跟我说道,等我长大了以后,我也要生一个像弟弟这样的小孩。</h1><h1> 我当时忍住了,没有把做木头手枪的事情告诉她,我想要给她一个惊喜。直到妈妈病好出院的这天,手枪做好了,便拿着去找她,可是没有找到她,她的病房和医院的菜地里都没有她。来接我们出院的吉普车却已经停在那里了,我便只好委托一位护士阿姨,把木头手枪交给岳亮,没有能够与岳亮告别,就离开了。</h1> <h1> 转眼七年以后,我已在学校读初中。那天下午正懒洋洋坐在教室听老师讲课,这时门前出现了吴校长头影子,琴老师赶紧走出去,很快又回来说,我们班转来了新同学,欢迎新同学。说着琴老师一闪身,一个女生在她身后出现了。</h1><h1> 岳亮!我一眼就认出来了,甚而险些喊出来,朝天撅的辫子改作了短发,亮晶晶的眼睛和洋娃娃般的高鼻梁,还和童年时候的一样。岳亮这时也向我们巡望着,到我这里她的目光突然停住,像是也认出了我,但很快脸一红,装作不认识地低下头去。</h1><h1> 有的时候,我是常常羡慕现在的中学生的,男生女生无拘无束打闹,甚至早恋都没有谁出来说三道四的。可我们上中学那时候是极封建的,男女生互相间不敢多说话,谁若被认为相好了,男生会失去朋友,女生会在姐妹面前很难看。但是尽管是这样,从此以后,我不再逃学了,因为我每天来到学校里就会见到岳亮。</h1><h1> 岳亮变了,羞涩了,腼腆了,胆子小了,再不是从前满菜地里疯跑摘生茄子吃的那个小丫头了。可是她的功课很好,常听到有女同学喊她,岳亮,这道题怎么做?岳亮,帮我看看这道题?一听到她的名字我就会产生无限的遐想来,她是怎么转来我们中学读书的?罗家堡没有中学校吗?她爸爸也调来师部了吗?没见到部队家属院里来新住户呀?那她来县中学是借读吗?这里有她的亲戚吗?她放学以后住在哪里呀?有时写着作业不经意一抬头,我便看见不远处课桌后的岳亮也正在看我,像是也有许多话要跟我说要问我的。</h1> <h1><span style="color:rgb(1, 1, 1);"> 那时的中学校虽然封建,却拦不住坏男生欺负女同学。比如马建,之所以在班里头称王称霸,全仗着他有一个高年级的哥哥马柱。这天课间休息时,我就看见马建带着几个男生嬉皮笑脸地到岳亮课桌前鼓捣了一阵。一会儿上课铃响起,岳亮跑进来,坐下刚打开铅笔盒就啊地叫出一声跳起来,铅笔盒跌落在地上,一条细细的已死的菜花蛇从铅笔盒里掉出来,接着岳亮惊吓得哭起来,坐在一边的马建和那几个男生却哈哈大笑。</span></h1><h1><span style="color:rgb(1, 1, 1);"> 岳亮的哭声刺得我心中好痛。又打下课铃了,我一个人来到操场,那旁边种有着一片蓖麻地,我走进去摘下了一把蓖麻果又走回教室,看见马建坐在课桌上正和那几个男生在吹牛皮,我上前一把撩开他衣领将蓖麻塞了进去。呀你干啥你干啥?他话还没说完,长满剌的蓖麻果一下就把他扎得哭起来,边哭边跑了出去。</span></h1><h1><span style="color:rgb(1, 1, 1);"> 不一会儿,马建便带他哥哥马柱又跑回来,哥俩二话不说抱住我就狠打。他哥哥马柱边打边斥问我,为啥欺负我弟?为啥欺负我弟?因为他,我险些就要说出岳亮的名字,意识到后又赶紧打住,紧闭嘴巴与他们哥俩撕打,挣扎。</span></h1><h1><span style="color:rgb(1, 1, 1);"> 那时候的校园里没有啥娱乐活动可以选择,听说有人在打架就都围过来看,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忽然我看见了岳亮在人群里,面色苍白,一根手指咬在嘴里,随着马建哥俩对我的拳打脚踢在浑身发抖。奇怪的是看见岳亮,我一下就不感到疼痛了,不挣扎了,任马建哥俩打下去,血从我的嘴里淌出来,滴落到地上去。</span></h1><h1><span style="color:rgb(1, 1, 1);"> 直到有个同学突然喊道,老师来啦。马家哥俩这才停止打我,跑了。这时我觉得有一个人从我身边跑过去时,把一块手帕丢落在了我脸前一一那是岳亮。我用手帕擦去脸上的血,粉色的手帕就完全被染成红色,变得更鲜艳了。放学回家后我洗干净了手帕,接下来一个问题就困惑了我的整个中学时代一一我该把手帕怎样再给岳亮还回去呢?</span></h1><h1><span style="color:rgb(1, 1, 1);"> 然而,再随着岁月地流逝,这手帕,却被我弄丢了。</span></h1> <h1> 转眼间五十年过去,我离婚了,结束了一开始便名存实亡的婚姻,起因在我。一个冬天的深夜,妻子用一盆冷水把我泼醒喊道,月亮是谁?你嘴里喊着的这个女人她是谁?我一下惊出了一身冷汗,我一定是在梦中喊岳亮的名字了,不然我从未和妻子说起过,她怎么能够准确地说出岳亮的名字来呢?本来就执着于捕风捉影的妻子到我的单位,和她所有的亲戚朋友面前将我描写了个狗血喷头后,把我扫地出门。</h1><h1> 而就在离婚的第二天,我便产生了要见到岳亮的愿望,这愿望来得强烈极了。而更没想到的是正在大学读书的女儿竟强力支持我说,你早就该跟我妈离,早就该有自己的爱。</h1><h1> 可是几十年来人海茫茫,岳亮她在哪里?如今她过得怎么样?我却是一点音信都无。</h1><h1> 还是女儿有办法,她将我所能记起的中学同学的名字都要了去,上网进入同名校友平台搜索,终于在一个叫蓉苔镇的地方有了岳亮的消息。我半信半疑地坐车奔去,真就找到了蓉苔镇,又不辞辛劳打听,真的,真的就找到了岳亮。我这才相信了网络的无边力量。</h1><h1> 眼前的岳亮短发已抽出了白丝,洋娃娃般的高鼻梁却仍然如故。可是她却认不出我来了,黯淡的目光里像是蒙上了一层阴翳。她身边的扈大嫂说,她不仅认不出你,有时候她连自己都不认识呢。早些年她嫁给了咱镇的赵镇长,也风光了一些时候。却没料到赵镇长背着她搞贪污,她揭发了他以后人就变痴呆了。</h1><h1> 哦!我心里一阵唏嘘,想起童年时那个对贪污犯疾恶如仇的岳亮,耳边似乎又听见了她当年那声愤恨的斥喝,我代表人民枪毙了你!哪想到头来她却嫁了个贪污犯,生活是多么讽刺人啊。</h1> <h1> 岳亮无儿无女,离婚以后一个人更凄婉,好邻居扈大嫂就主动来照顾她生活。就算是痴呆前夫也不放过岳亮,出狱后他官位没了,公职没了,泼皮诬赖的本性彻底暴露出来,隔三差五就来骚扰岳亮,他骚扰过后岳亮便会犯病,一犯病她就要吃生茄子。</h1><h1> 听到生茄子三个字,我的心一下就被攥痛了。难怪一进门我就看见了那么多茄子,地脚床头哪哪都是,那些让我熟悉而又陌生的茄子。就在这天夜里,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岳亮两个人,我就一遍又一遍地给岳亮讲述童年,讲述我的弟弟,告诉她我弄丢了她的那块手帕。之后我又拿起了茄子,用刀削去茄子皮,以去除残存在茄子皮上的农药,再把茄子举到她面前说,生的也能吃,我吃给你看。说完我咬了一口茄子。我看见她目光里的阴翳退去了,她终于能认出我来了说,你是王兵,你真的是王兵。她一把抱住我哭起来。</h1><h1> 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就又不认识我了。</h1><h1> 现在回忆起来不知那一夜我们是怎么过来的,天亮时我从朦胧中醒过来,听见门外有躁动声,出门一看是个灰面孔的男人,他一见我出来怔了一下,突然便喊起来道,臭婆娘难怪要与我离婚,原来是早有了相好的。岳亮,你给我出来说清楚?哈哈大家你们快来看啊,这就是岳亮勾搭着的野男人。</h1><h1> 我立刻便明白了,这个男人就是岳亮离婚了的前夫,他又骚扰岳亮来了。我正要过去向他说点什么,这时岳亮也被惊醒跑出门来,看见我被她前夫如此侮辱无比心疼,就像当年我在学校被马柱哥俩毒打那次一样,她面色苍白,浑身发抖,指着她的前夫嘴里喊着,你,你,你,突然她就返身跑回屋里去。很快她又跑出来,怒目圆睁地到她前夫面前,一抬手大声喊道,我代表人民,枪毙了你!</h1><h1> 我的眼泪刷就流淌下来了!看见她手里握着的,正是童年时我送给她的那把用木头做的驳壳枪。</h1> <h3> (图片来自网络)</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