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爱吾师

丹卿

<h3>  第一次看到纳兰词,在一本《七剑下天山》里,这实在不能称为“古典文学的熏陶”,毕竟太刀光剑影。说冒辟疆之女浣莲误入纳兰王府,听到歌女在唱悼亡之音,催人泪下,然后,纳兰性德出场了。</h3><h3> 昏暗的小阁楼上,我一阙一阙写在小纸条贴上墙壁,北风吹断马嘶声,青衫磊落天山行。</h3><div> 懵懂无知的年龄,窥见了文字的美,却不知道随她往何处。这种朦胧到上了中学,直到遇上一位老师为止。</div><div> 他有一个相当温馨的静谧的书房,右侧是他自己画的国画,花鸟居多,一根藤蜿蜒而下,恰到好处地结着一个黄瓜,寥寥数笔,捧回好大一张奖状,十几岁心里还是不大懂美学的,要到后来看齐白石画君山,波淼淼,柳依依,一概隐去,只点染山色一道,那是留白很高妙的手法,才明白那寥寥几笔获奖的必然和他国画的功底。</div><div> 靠墙有一张书桌,他批改作业之处,桌上垫一块玻璃,下面压着照片,广州植物园,密密麻麻的墨西哥仙人掌,他笑得很恬静,还有手拿猎枪在小树林照的,他是喜欢打猎的,脸上有树叶的投影,斑驳的夏日气息。过去就是书架,全是书,如获至宝,席慕容,三毛,红学研究,相当朴实的《知识窗》,到现在还一直在发行的一份好刊物。</div><div> 窗口对着操场,夕阳余晖斜斜照着,准备着和薄暮的交接,篮球撞击地面发出饱满的咚咚声,挟杂小杨树的沙沙响声,在读书倦了的时候,感觉像一阵引人陷入玄想的平缓波浪,单调而舒适。</div><div> 现在想来,应该向当时的教师致敬,生活相当清苦,学校里连图书馆都没有一座,他自己一个人,当我们的班主任,语文老师,地理老师,有时还来上音乐或动物课,年纪大一点的老师,就地取材的开荒种菜,上课铃一响卷着裤脚就往讲台跑。那年他是26岁,放学准备回家经过走廊,常听到他问厨房:“什么时候开饭啊?”可见他常常是饥饿的。</div><div> 有时他独自弹琴,练书法,到学校后山去打鸟,因为是班干部,我和璇,湘同学,还有一位绰号叫“猫”的男同学,得以经常追随他身边。</div><div> 那时,我们十五岁吧。</div><div> 因为母亲把我当一个小子养着的缘故(后来知道这是非常不好的性别错位),我得以和湘同学这些男生亲密相处,有过阳光灿烂的一段纯真岁月,而他,是站在更高处微笑看着的另一个人,肯定着我,明白我,而且不遗余力要拉我一把的那个人。</div><div> 我只不过是一个孤独自闭的孩子,他坚持要我当他的语文课代表,又当副班长,当了,捧着厚厚的一叠作文簿,发下去,我自己的留着给他,当堂宣读。荣耀得好像武松打了老虎,披红挂彩的跨马游街时。当我拿到作文簿,打开一看,是史无前例的满分。在我之后,他也没有给过别的学生作文满分吧。</div><div> 从来没见过那么随和的老师。下了一夜的小雨,羊蹄甲粉红紫红的一树沾着雨水的花。不怀好意地站在树下,看到他远远的来了,</div><div> “老师好!老师好!”</div><div> 他不知是计,笑盈盈的来了,只要走入了范围,猛一摇那棵花树,隔夜的雨水夹着花瓣簌簌而下,洒了一身,</div><div> “哎呀你们这些——”</div><div> 挤不出一句骂人的话来,我们早跑光了。 要是严厉的老师,看见了躲都来不及,小学时有一位数学老师,谁捣蛋就拖出教室外,那是毫不留情的,有一回拖了一位许春生同学,他急中生智,勾住了课桌腿这根救命稻草,于是吱吱呀呀的那张课桌义无反顾的追随它的小主人一起到教室外受罚去了。我们所尊敬的人,从来不以怒形于色震慑学生,课堂上经常有带着笑声的讨论,布置好作业后,因为我前面的男生只一个人坐,多了一个空位,他就常常坐在这个位子上,回过头来和我谈话,这时可以欣赏到他相当秀美的五官,幽深而明亮的眼睛很罕见的保留着孩子气的纯净,这种纯净在成年人那里通常是看不到的,如诗人所言,是使人欲身化一只水鸥,要到他的眼波里去悠游的一个妙境,而且要命地生着长长的睫毛,这使他并不白皙的脸庞生动且富有立体感,只是,他的左边脸颊有一道约两寸长的伤痕,再浓密的鬓角也遮不住。</div><div> 就是这道伤痕,也给了许多小女孩无边的遐想,它是如何来的呢?有没有一个情感的故事?</div><div> 她们常常在私底下讨论他的种种,有人赞美他的眼神,有人喜欢他的眉毛,也就会有人关注他的这道伤痕的来历,结果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不过是小时候调皮的后遗症罢了。桂霞,虹君和璇最热衷这样的研讨会,但家长认为这是过度溢美之辞。</div><div> 做家访后,当妈妈的小声嘀咕:</div><div> “林佳进老师这么黑。”</div><div> “他是黑得好看。”</div><div> 那就没话说了,一个人处于崇拜的万丈光芒,是挑不出毛病的。</div><div> 有一段时间学校禁止课外读爱情小说,琼瑶之类,搞突然袭击,老师在学生回家吃午饭的时间搜查书包,结果查出的是一些港台明星照,一些写着他名字的日记,基本上是他日常衣着,言谈,举止的流水帐,今天穿那件黄色的,有四个口袋的衣服,今天讲了“句子的主干”之类,毫无文采,但煞有其事。不知道他目睹这些软皮抄,硬皮抄的刹那有何感想,只知道些日记的学生是觉得大难临头了,哭哭啼啼和骂骂咧咧都止于佳进师的宽容,日记都没收到他的抽屉里,但不汇报校方。。</div><div> 好好学习,不要崇拜偶像,包括他。</div><div> 心依然在他的书房里幸福地漫游,有时是几个人都在,但是当他谈到诗歌,眼睛一定是看着我的,席慕容的诗集里除了乡愁,有一部分是爱情诗,有一次,我给他读这几句:</div><div> “鸟要自焚才能变为凤凰,</div><div> 青春必得愚昧,</div><div> 爱,必得忧伤。”</div><div> 词句间的凄美隐约可以感受,但是——“爱情到底是什么呢?”</div><div> 他相当肯定的回答:“真正的爱情不会只是忧伤。等你们长大了,就会明白这句话的正确。”</div><div> 不说爱情这些不懂的字眼,诗歌里就有晶莹剔透的美丽,至今记得和他谈着红楼梦里的菊花诗:</div><div> “毫端蕴秀临霜写,</div><div> 口角噙香对月吟。”</div><div> 还有:</div><div> “孤标傲世偕谁隐,</div><div> 一样开花为底迟?”</div><div> 都是那时记下的,他说:“奇怪,背古诗你两三遍就会了,数学公式总相忘于江湖。”</div><div> 那时“猫”同学也喜欢文学,他把过去的事叫做“俱往矣。”他又有美术天赋,家里设法联系到岭南国画大师,拜了他做师傅,有一次他拿了一幅梅花来书房给老师“雅正”,满纸猩红的花瓣纵横,密不透风,我们叫他模仿佳进师的手法,果然后来浓艳繁复的布局没有了,意境顿时淡雅孤芳起来。</div><div> 想到在佳进师的课堂上我们是如何的自由轻松:他能合起书本,在黑板上画比例准确无误的世界地图,他象罗所门王一般对海洋到陆地的一切生物了如指掌,冰河期到新生代,无一疏漏。他知道每一句古诗的典故,语笑盈盈,神采飞扬,脸颊上的伤痕翩翩起舞,使我们不能安静的坐着,忍不住要笑,要发表自己的看法,因为我们知道,对于这生动的一切,他不仅仅是传授,他自己也喜欢得不得了,在这里他的心灵和我们相通,只不过他站得更高。</div><div> 现在佳进师应该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一个年过不惑的男人会有怎样的心怀,常常是我不能想象的,这几乎是我不能走进的一个世界,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在避免和年纪比自己大的异性接触,除非在心里重要到不可抗拒,除此之外,是清一色的童真。但是假如有他那样的心灵和眼睛,料想二十年的光阴,也不会使这种明净蒙尘。</div><div> 我后来在他调走的县城看过他,有些清减,越发闲云野鹤。后来,他又有了漂亮的女儿。</div><div> 一切,井然有序地过去了。心情低落时我有时会记起他对我说的话,爱,不尽是悲伤,还有,不要怕,要合群,别孤独。只是再也没有人给我的文字记史无前例的一个满分了。</div><div><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