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

荣誉超然

　　栓子一晚上都没正经睡好，明儿就是盒子的生产期，而据屯里有声望老人儿说准保是小子，栓子甭提有多高兴。

盒子则不然，紧锁眉头，只觉得全身似裏着一层乱麻越包越紧，栓子心粗加上兴奋，没觉察出妻子的恐惧。

盒子是从邻屯嫁过来的，初中毕业，比小学毕业的栓子高一截。长的不算俊，但也周正，不知在家没干过活还是天生的，细皮嫩肉的，很是水凌。当初栓子母亲张琴没看好的也是这一点，毕竟庄稼人种地是大营生，盒子这样怕是干不了什么农活。

盒子有个很敞亮的大名叫李河川，父母因为就这一个女儿所以取一个小子名也是为了好养护。到了栓子家后，日子过的很有起色。久了，张琴再不敢小覤。就亲切叫儿媳为盒子，这是想为家里装的更多。栓子栓盒子，这是张琴后来才从这小两口名字里悟道出来还有这层说道，想想，张琴还很得意。盒子家里家外一把好手，就是在有身子的七八个月里，端着大肚子熬猪食一熬一大锅。对婆婆孝顺，张琴有个早晨吃鸡蛋水习惯，如果家里没鸡蛋，盒子就是借也不耽搁婆婆的习好。三百六十五天，决不糊弄过日子，有板有眼，干啥都带劲。栓子也让盒子收拾的利利整整。这儿媳，着实让张琴心里很磁实。

　　天刚蒙蒙亮，母亲就招呼栓子动身，街壁儿锁子早备好车等着。

到了县城医院，照例进行一通检查，以往和母亲上医院很是厌烦，查这个验这个，这次轮到盒子，不能大意，栓子狠盯着，猫悄地看大夫举动。过会儿，有个大夫着急忙慌出去又领回一个大夫，两人交头接耳的很神秘，还时不时对着窗外看，脸沉沉的，看的栓子心里发毛，总觉得他们内心有鬼。

小栓不由有些紧张，右手不由自主轻轻地拍打着大腿。

果然，一个大夫把小栓叫来:

“你爱人情况不太好，她本身严重贫血，胎儿脐带绕颈好几周，更严重。”

“麻烦吗？”栓子心直往上提，眉紧锁着。

“很麻烦，要马上手术，但需你签个字。”

“签字，”小栓心提到嗓子眼。腿有点抖，双眉拉的更近。手拍打的节奏更快了。

“手术母子都有危险，但我们要确保一个，你要想好要孩子，还是要大人，我们要你确定，”大夫说的很沉重，让栓子相信这是真的。

”都要啊，怎么还要撇下一个。”栓子顿时懞圈了，大粒汗从额上滚落。

尽管平常日子艰难，但在母亲和盒子的打理下，都过去了。只这次，生活直接向栓子发难。

“那你还是和母亲商量吧，当然我们会尽力，力求母子平安。谁不希望这事两全其美，皆大欢喜。你要快做决定，三两个小时后就手术。”

不知怎么迈出大夫办公室，小栓只觉天旋地转。

栓子把大夫意思慌恐不安地讲给母亲。声儿有些发抖。

张琴开始一听，这个历经大风大雨的倔强女人此时也有些懞怔了。“什么，他娘俩有危险，在家不都好好的，来这就有事了，真是胡说八道。”

妈，往细里讲我也说不明白，但大夫说可以保一个，也可能都保的住。栓子语气抖的更厉害。

张琴听说还能保一个，眉头一舒，还有这等事:

“那就保俺大孙子吧，”母亲秃噜就是一句，好象没寻思。

“妈，这话也说的出口，盒子呢，不要了，这可是摸得着看的见的大活人，她可是把你伺候的熨熨帖帖的儿媳啊。”一惯看儿媳如女儿的母亲此时怎么就翻脸不认人说变就变了呢？栓子一股火上来，脸色涨的通红。

“儿啊，你老大不小了，好不容易有了孩子，保孙子也是为你好，也是情不得已，妈也是稌罕盒子的。再说大夫也没说死，背不住两个都能保的。你就麻溜签了吧。”张琴几近于央求。

“妈，一旦没了盒子我怎么办，怎么向盒子父母交待，你不是要我一辈子都栓住盒子吗？要签字，我只能要盒子！”栓子很坚决。

“要孙子，这是咱家的根！”母亲七吃咔嚓，寸“吐”不让。坚强的人，说话往往更绝决。以往栓子怕母亲，怕的有理，但这次栓子觉得母亲太狠。

“那我找大夫去。”小栓愤愤摔门而去。

　　其实栓子心里明白，一切都无济于事，他是带着气找大夫岔的。他心里有股无名火，总觉得大夫哪里做的不对劲:

“大夫，按理俺不懂医学，没说话份，但话说回来，不懂就应该你们定啊，干吗要俺们签字，你不说俺不知直接手术不就完了，长点心都懂大人重要。这活蹦乱跳的两个人叫俺挑，这不是叫俺们做恶人，你们脱清静”

“怎么理解是你的事，你心情我们理解，但告诉你是我们责任，你有知情权。”大夫倒很沉着冷静。小栓竟再也无话可说，还掰扯个啥。

栓子悻悻回来，但张琴不见了。

栓子慌了神，三步并做二步满病房找着母亲，平生第一次顶撞母亲，小栓有点不安。

找到张琴时，张琴正坐在院外花坛旁发呆，两眼凹陷，精神明显不济昨天，一瞬间老了些许。母亲是搁不住事的人，天阴天晴瞅她脸色最准成。

栓子心酸酸的。

栓子十岁就没了父亲，是张琴一手拉扯大，靠着在村里服装厂每月一千多元收入养活全家。母亲其实不丑，往好里打扮很漂亮，但啥都不舍得买，衣服大都是小姨穿过的。

那年临过年，母亲领着栓子赶集看上一条二十元的裤子足足讲了二十分钟价，也没买成，还把兜里仅有的一百元揣掉了。难受的一连几天没吃好饭，母亲属于泪水想到哪里就流到哪里的人，看似外表很硬朗。

母亲深知栓子内心的悲情，但左右合计，还是要保住自家的血脉，她宁可成为大家嚼舌根的恶人。

“妈回去吧，就依你的。”栓子心一横。

“栓子，你怎么了又肯了，”张琴没想到儿子这么快就顺从了她，心頓感宽慰，日常尽管儿子听她的，但生死攸关的大事她还是要儿子真心舒坦满意才算，这样她的心也许会好受些。

“妈是不是太霸道了。”张琴很是内疚地说，“盒子我也打心眼里稀罕啊，能原谅妈妈吗？”

“不说了，妈，这些我都懂，你也要保啊，别都倒下了。”栓子心明镜似的，婆媳再亲，媳妇是外人。栓子心如钢针穿心疼，欲哭无泪。

媳妇，爱不起，妈，恨不起。栓子只能咬碎牙齿往肚里咽。眼下只有寄希望于大夫说的两个都能保住，唯有这点侥幸能甜合心理上对盒子的亏欠。

　　字签了，老实巴交的人象犯了法手拿着判决书整个一个人如掉进井里，两手什么也抓不到，直往下沉，往死里沉。

手术进行了六个小时，栓子心悬了好象一辈子。栓子断定盒子是撕心裂肺的疼，一度心都不敢跳，生怕听不见盒子的嘶喊，他想接住盒子所有的呼唤，盒子就不那么疼了。

其实他什么也听不到，太阳光透过窗户，一切都和往常没有两样。

走廊另一个头，一对年轻夫妇抱着孩子，出院了。

门，终于打开。栓子双腿使劲抖着，眼睛直勾勾盯着刚出来的小护土，母子平安，这声太甜了。恍恍惚惚中，栓子看那画面太美了，栓子的兴奋一眨眼都化成眼泪。

“是个男孩，很健康，但大人……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这才是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不似长的那样甜美。还是那个小护士，前后说话咋不一样呢？他想拼命站起来，冲进手术室，但无论如何也站不住。终于轰然倒下，象一头累坏了的老牛，来不及吼叫两嗓子。

甚至想流眼泪都不赶趟。

　　盒子葬在屯子东头一个叫疙瘩山的小土丘上，杂草丛生，没有什么太大的树，埋人是好地方。栓子选这个地方图离家很近，一下就能望见。屯里有个老人儿说，先份这儿刚埋个叫吴榆山的人，盒子是多好的人啊是不是叫他勾去的，山河作伴。全屯很多人都说是迷信，只有母亲好似当真。

出殡那天，娘家人一个没来。有人说，他们都跟着盒子死了。说是这么说，好象不是这个意思。

那天晚上盒子为什么愁眉苦脸的，她是不是想到什么了。栓子猛一激灵想到盒子那么害怕，定是盒子灵验到什么了。遇上难事不说，盒子管多都这样。好端端的，这就没了。盒子几年前曾被一个过马路的摩托车挂倒了，二话没说爬起来抖搂抖搂就走，象没事一样，骑摩托车人都傻了眼，盯着盒子背影好久。

盒子是个好人，村里人都这么说。

为什么生在一起，死却不能，农户人家结婚是没啥证词的，一起吃一起劳作就是天大的誓言。但突然间阴阳两隔，谁有这个准备？

盒子只到县城去过一次，是结婚买东西。下车就东撒摸西撒摸，这是很爱美的盒子去的最远的地方。日常里盒子没有格外要求，从不张口要这要那，你说好就好，没什么挑。栓子又一次想起那个“”可恶”的大夫，搞什么生离死别的选择，那个“选”字不就是有人要先走一步吗？

为什么偏偏是盒子，抓阄了吗？

此时他对大夫莫名生了一种“讨厌”。这大夫字写的让人不懂，整事儿也不地道。有谁懂的他和母亲的难处。

发送完盒子第二天，盒子娘家人托人捎来一封信，用红笔写的只有十二个字:

没用叶，有用根，人参好，性命保。

栓子看不明白，拿给母亲看也整不透，于是拿给屯里一个很有名望的于老先生看，于老看了一会，暗暗惊叹这十二字构思奇妙，寓言双关，骂人都不带脏字，但他没有直说，只是连续点了四下头，随后只说了一句，“人参不仅是药。”

一连三天栓子都没睡好觉，始终弄不明白这十二个字到底啥意思。于老似乎有所指，但又不明说，想暗示什么呢？第四天晚上，刚迷糊一会儿，恍惚中，一个黑影飘过来，是盒子的模样，瞪着哀怨的眼睛，嘴角还不停抽搐着，只有手里拿的那把菜刀印着鲜红的四个血印子，很让栓子惊悚，晃来晃去的……可怕极了。

“不是我，不是我，”栓子被吓醒了，本能地伸出胳膊往外阻挡着，但啥也没有碰上，摸摸后脑勺惊出了冷汗。他打开灯，玻璃窗上挂满窗花，有的象叶子，有的象珊瑚，有的象小草，真好看。没印上窗花的地方黑黢黢的，天还没亮。这天是不是不会亮了，那样倒好，栓子很怕，心想，盒子是不是也怕，溜跑了。

早晨醒来，因为害怕昨晚的事，似乎心还怦怦跳着。脸色煞白，只管呆坐着，不说话。“接连几个晚上，可怕的梦境老是不消停，闹的栓子心神不宁。“只怕做下病了”母亲看的心疼。于老先生说，去坟上把那封信烧了吧。

果然以后盒子再没有在梦中出现。栓子倒也安生些许。

十几天后，栓子逢人便喃喃自语着:“不是我，不是我，”开头还有人可怜他赏几个同情的眼神，久了，便是那些平日对栓子很好为人很和善的老少爷们的眼里再无一点泪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