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空空荡荡》的空空荡荡

文艺青年

读《空空荡荡》的空空荡荡
——有感毛旦和毛旦性
作者:刘武华

　　戴小雨写小说在动笔之前会花很多时间去摆弄故事，并把故事激动地大声说出来，然后又去冷冷地思考，直到每一个情节都能开出花来。一旦他把自己的生命认知渗透在故事中后，在一根一根的烟雾缭绕里开始一点一点付诸文字了。他的《空空荡荡》就是这样写成的，故事背后有一种隐隐皱眉的思考。戴小雨语言带诗意，追求细微的美，像在真情实景中一样，随着他胸膛的起伏我们的心脏也随之扑腾着。“芭茅草与丝竹上都有绒绒的芒，细细的沟。这绒绒的芒对雨点有磁力，老远就将雨点吸过去，然后循着细细的沟流走”。他就是用这种微观察和想象，通过对小人物毛旦的描写，反映了一个社会或多或少或本就不该有的问题，又在这样一个问题背后淡淡交织出一群瞬间生命消失的英雄，我们眼睛湿润地接受了一个发生在灵魂里的真实故事。

一、毛旦的世界构架

为什么人需要一个物质世界还要有一个精神世界？因为精神世界是我们行为的导师，是人格的支撑。小说一开始就把我们干净利落地导入毛旦的世界。你看他把头仰得老高，专注地看着一只鹰从头顶飞过，直到仰翻在地后脑勺磕出血。为什么毛旦不转着身子欣赏从头顶飞过的老鹰呢？傻？毛旦数字概念与年龄共增，他十二岁只能数到十二（当然是作者的意思），作者让他放的牛也只有十二头。十二其实是自然法则，一年十二个月，生肖十二个，一天的时间是十二的倍数、二十四节气等。毛旦是顺其自然的。他是一个普通人，普通人与聪明人的区别就在于脑袋里有多少东西。毛旦因为没读过书，所看到的和想到的都是极其有限的。

作者只给毛旦脑袋里装三样东西：一是在听觉里牛吃草的声音。这种声音如同天籁之声，比自己吹的唢呐声还好听，一直回荡在毛旦的生命里；二是在视觉里的裂缝、河、蓑衣坡以及草地上的十二头牛，是与毛旦休戚相关的生命世界；三是在情感中的仇恨，他认为是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一直扭曲着毛旦的人格。毛旦小小脑袋里天天就只重复着这一种声音、一种视觉、一种情感，所以形成了他有问题的思维并导致最后问题的行为。

毛旦看鹰飞过的行为实属正常，只不过是思维专注的结果，不能作傻。毛旦的思维没有逻辑，没有形象，也不是直觉，更不是顿悟，都是由于脑袋里空空荡荡造成的。

这种空荡使毛旦看到裂缝却想不到隐患，看到河面变宽想不到意味什么，下游修水电站他不感到好奇也不感到会带来什么好处，他将望远镜倒过来看，这样河就变得遥远，草地也变得辽阔，这样获得的现实世界让毛旦心旷神怡！他根本不纠结人情事故，也不想自己要过什么好日子，他的世界很简单，十二头牛十二担谷，足够母子俩一年吃饱饭，要那么多钱干嘛呢？

到后来他天天看到眼前的河水在涨，他才开始思考会不会一直涨下去的问题。这并不是他脑袋里突然有知识了，因为水往上涨一步，他呵护并依赖的蓑衣坡就要缩小一步。也就是他的领土，他在领土上搭建的瞭望台感觉会受到威胁。这种威胁迫使他神经质的构架着自己精神世界。一个大大的雨点，从瞭望台的顶棚漏下来，落在毛旦的鼻尖上，他认定是血，在他的逻辑里只有血才能穿透芭毛草与丝竹的绒芒掉下来。毛旦的村庄即将大祸临头，“滂沱的大雨下了整整十二天，似乎丝毫不见有停下来的征兆。刀子割不断的雨线像一根根粗粗的透亮的蚕丝，被松软的大地抽到深处去了。被过剩雨水浸泡的平川与山峦像发了酵的馒头，手指一戳就是个陷坑，等待着一种大自然的饥饿去吞噬”，作者描写了灾难临头时的前兆，发出了预警信号。

毛旦没有理性认识，因为在他空荡的大脑里没有储存天文地理知识，只是潜意识让他神经质的感受。终于毛旦被眼前出现让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情景逐渐恐惧着，心想这不是涨水缩小领地的事，比它要严重得多！他咆哮地跑进屋，看见面目狰狞的巫婆，自己又很快被两名高大后生制住。他拼命挣扎，朝二伯裆前踹去，伴着巫婆翻高八度的咒语声毛旦冲进了茫茫雨幕。他仰躺在印子岩上，被来自地核的轰鸣与颠簸弄病倒了。

在地质灾难里，作者像在现场摄影，记录了生活在偏远村庄那空空荡荡环境里人们的恐惧神情和无赖的场面。同时在这个严峻的环境里，作者又记录了表现得无所畏惧的人，他们冷静地对待眼前的现实，他们在想怎样去解除别人的灾难，村长和乡长就是这样的人。他们在平常生活中虽有不足，但在灾难面前毫不萎缩，体现出一方父母官的伟大。他们在关键时刻清楚怎样去表现自己，明白谁的利益更重要，愿意用自己性命来振救普通老百姓。

　　英雄们死了，毛旦不知在家里睡了多久，等他重新赶着牛上山时，发现他静心呵护和赖以生存的世界全消失了。毛旦脑袋里的三样东西残缺了，他没有问为什么，也根本不会去思考什么。他开始本能地重新构架自己的世界，让这个重组世界里新添了几许仇恨。

二、仆人眼里无伟人

拿破仑可称得上是一代枭雄，他横扫欧洲，使整个西方进入了一个新时代，黑格尔称他为“骑在马背上的世界精神”。这么一个伟人，可他的仆人认为他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一样的吃饭，一样的言笑，一样的蹲厕所，有些地方甚至还不如普通人。其实人和人之间真正的差别是认知的差别。

　　《空空荡荡》小说里，出了村长和乡长等一群英雄，他们都是在灾难中瞬间成为一群高大的石头雕像。毛旦眼里当官的只认识村长和乡长，他最看不惯乡长那母猪一样凸起晃动的肚子。他最恨村长，为父报仇的念头一直在他潜意识里作祟。毛旦也清楚村长和乡长关系不好，为修学校争那一万元的土地补偿费而大打出手，后来因为村长哥哥在县里当官，补偿费村长就挣得了。在毛旦眼里村长和乡长都不是好人，更不可能是英雄。他崇拜的英雄是传说中的土司王，土司王是站在印子岩上为了救受苦的人们用剑将自己杀死的，在骨子里他要当这种虚无缥缈的英雄。

毛旦没读过书，父亲死得早，母亲没文化，施行的家庭教育都是些让人滋生仇恨的东西，如西班牙著名哲学家费尔南多·啥瓦特尔所说缺少符号，这样迫使毛旦的生存方式局限在空空荡荡的世界里，架构的精神世界自然呈病态。毛旦的认知有限，他眼前的村长乡长，还有那些胖浑浑和穿新衣服的人怎么看都不是土司王类的英雄。然而就是这些被毛旦小看的人，在灾难面前毫不萎缩，凸显出人的非凡品格。英雄与常人不同处就在面对关键时刻的一念之差。那一闪念是潜意识里的真实，是人的本性，也是一种优秀长期的积累。英雄的完美性，其实是解释不通的定义，是人们刻意为难自己修铸的城墙。

　　毛旦没有知识，最大的见识是在城里捡得一个望远镜，所以他对世界的认知很有限。拿破仑的仆人由于认知上的障碍，导致大山近处不显高，仆人眼里无伟人。若我们也在空空荡荡里，同样会怪异。

　　三、无言的结局

太监由于被阉割，变态的身体慢慢会导致变态的心理，他们的性格也不能用正常的观点来看待。他们已经失去了男性的味道和能力，所以他们的灵魂是扭曲的，他们的心灵是没有归依的。

毛旦也是被“阉割”的，他没得到教育，他听到的看到的及其有限，特别是他的心灵被扭曲：不肯给村长家看牛；让村长掉下悬崖，然后丢下一根意料中会断的绞丝藤看着他再次摔下而不顾；总认为他爹是村长逼着跳下山崖的。特别是他的这种仇恨一直埋伏在潜意识里，使他坚持重复并满足着那种生活样式。

毛旦的空空荡荡是一块太阳下的放大镜，随着聚焦会点燃复仇的烈火。英雄倒下石雕竖起的那一刻，就是毛旦点燃熊熊烈火的时机，他不放过成为英雄的村长和乡长，也不去重新认识和敬仰成为雕塑的他们。毛旦从细胞里向外喷发着文革时期打翻在地还要踏上一只脚的变态意识，他开始着手实施孤独而愚蠢的阴谋计划。

他急不可待地冲向村长塑像，动作十分敏捷地爬上顶部，对着塑像的嘴里、眼里和耳朵里撒尿，那种酣畅劲儿，戴小雨描绘为“淋漓尽致，洋洋洒洒”和“惬意极了，痛快极了”。

这还不够，毛旦调转屁股紧握小水枪又瞄准了乡长！完事后，毛旦还觉得这个复仇计划不够狠，于是发生了被扭曲到极点的毛旦性的行为。他备了茶桐牛轭和粗粗的棕绳，这天吆喝着牛群，摆弄着铁铳抢，边上火药边狰狞而狡诈地瞟着塑像……

　　注意！即将发生本不应该发生的毛骨悚然的问题了。这问题是人格的撕裂，是空空荡荡孕育的悲剧。这问题是毛旦灵魂走向毁灭的最后冲刺，是形成毛旦性问题的社会警示！

“毛旦将打了死结的十二根粗粗的棕绳，分别套在塑像每个人的脖子上。他还特意将套在村长脖子上的棕绳，勒了勒，进行了一次牢固验证，然后从高高的塑像上跳下来，拖着十一个系着棕绳的茶桐牛轭分别套挂在十一头水牛结实的轭颈，将那根没有拴上茶桐牛轭的棕绳绕了个剪刀结套在斜角水牯的前胯上…… 毛旦平静地将灌满火药的铁铳枪，斜斜地伸向天空。随着一声巨大的震得群山摇晃的轰鸣声响起，惊恐的牛群拼命地向前方河的方向奔去”。

　　戴小雨在最后结尾段落这样认真严肃地描写了毛旦疯狂的举止，并在收笔时意味深长地出现一个电影镜头似的画面：

毛旦被铁铳枪的后坐力掀翻在草地上，呛人的硝烟，久久地徘徊在他头上的天空……

悲哀发生了！人类进化到今天，居然还有灵魂落在原始森林里那层青苔上。

毛旦试图弄倒英雄雕塑群，这是不可理喻的疯狂，是无言的结局。戴小雨也试图用毛旦来告知社会的毛旦性人们，毛旦问题毕竟是微不足道的，他构不成社会的主流。但也不可忽视，千里之提溃于蚁穴呗！

　　毛旦不是智障者，只是缺乏社会给予的符号，由于他被社会“阉割”，头脑和心灵空荡虚无造成了似乎不太正常的表象。其实毛旦每一个举止都很正常，他会吹唢呐，吹得婉转回肠、热情奔放。特别是他爬上雕塑动作的敏捷性、情感的指向性更正常不过了。这是正常中的不正常，是心灵扭曲后的极不正常。

　　突然记起读过的《边城》，小说里的翠翠与毛旦似乎相近。她没上过一天学，没得到父母亲言传身教，头脑里也缺乏社会给予的如费尔南多·啥瓦特尔所说的符号，空空荡荡的心灵致使翠翠性格急躁，骂人粗俗，又在爱情上妒忌和不明了，构成天保大老失恋驾船出事而死，傩送二老心恋翠翠逃婚远去，爷爷也因翠翠婚事郁闷而亡造成悲剧。所以作家谢绍友在他的《翠翠就是个普通女孩》一文中说翠翠在沈从文的笔下成不了传统道德规范的楷模。毛旦与翠翠不是同时代的人物，但都给社会酿了一杯苦涩的酒。

　　文人都比较敏感，能最先感觉到时代脉搏的跳动。可以说，沈从文和戴小雨并不是为了纯粹讲翠翠和毛旦的故事，也不是为了让我们记住这两个活鲜的人物，更不是通过作者的名气让小说人物伟大化然而错误引导人们的心灵归依（翠翠就被说成是优美的人生形式的集中体现，是人性美的极致，体现了中国劳动人民的传统美德云云）。作者在这里应该是想通过翠翠和毛旦的塑造，告诫人们不要成为翠翠性和毛旦性。我们作者能做到的是站在不同的时间向度里，尽力高举着光亮给前行的人们驱逐黑暗。

　　毛旦不是一个笑话，他架构的世界是建立在空空荡荡的虚无境界里，没有支撑。他的支撑是土司王割颈自尽，以鲜血当印油振救百姓的神话。毛旦也想当英雄，那个神话一直在引领他，他用神话来思考，也想振救百姓替父报仇为民除害，结果结局是无法言表的沉思。

　　毛旦让我们油然生出使命感，毛旦性若还在这个世界里存在，那么，我们还会有许多责任要去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