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味味情深(一)</h3><h3> 燕丸</h3><h3> 记忆中的燕丸总是和过年联系在一起的。家乡在福建沿海的一个小镇,临近年关,家家户户都会打鱼丸,包肉燕,捏燕丸。教科书里读到的过年食品的"标配"是饺子和年糕,而我的童年记忆里几乎没有饺子的印象,包括年糕,也似乎远远没有鱼丸燕丸那么流行。</h3> <h3>鱼丸是在整个福州地区都十分普遍的食物,尽管各地在用料和打制手法上有些许不同,总体上还是大同小异的。而燕丸则不同,你很少能在长乐以外的地方看到它,用料上也比鱼丸要丰富许多。老家许多制售鱼丸的店铺也兼卖燕丸,主料是打得起筋的鱼浆,讲究一点的店铺会用蛋清代替水来和鱼浆,配以剁碎的五花肉和荸荠,捏成圆球状,再在外面卷裹燕丝和发菜。以鱼浆为主料的燕丸,我们通常称作"真燕"。</h3> <h3>祖母在世时,也经常和我提起一些关于曾祖母的往事。据说曾祖母当年经营着一家卖鱼丸燕的小店,忙时也雇些邻居到家帮工。想来她定是个利索能干的女人,曾祖父去得早,伯祖父抽大烟,家里店里,全靠她一人张罗。伯祖父时不时烟瘾发作,便在饭桌上拄着筷子打呵欠,曾祖母总是大眼一瞪,劈头盖脸敲他几筷子,然后撒给他一把小钱,让他"别在她眼前晃"。说回到燕丸,曾祖母的燕丸是以槟榔芋为主料的,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创的做法。老家的槟榔芋绵甜粉糯,香气浓烈,是难得的好食材。据说曾祖母的槟榔芋燕丸异常美味,在当时颇受欢迎。只可惜我听这些故事的时候年纪还小,竟然忘了问祖母槟榔芋燕丸的做法,任由这种味道丢失在时间的罅隙里。</h3> <h3>于我而言,最有家味的莫过于豆腐燕丸,它是在店铺里买不到的,只在过年时由父亲亲手调配制作。当春节临近,年味儿一天天浓起来时,父亲总要挑一个干燥晴朗的日子,准备捏燕丸。清早天刚蒙蒙亮,父亲就要去市场搜罗他想要的质地紧实的豆腐、新鲜的五花肉、青蒜苗和荸荠。燕皮(福州地区的传统食品,由精猪肉用木槌打成肉糜,拌上番薯淀粉摊成轻薄如纸的面皮,可用于制作多种菜肴)总要托人从同利老铺购买,淡菜干也早已清洗干净,静静泡在温水中了。先将买回的豆腐铺在木板上压上重物以去除多余的水分。五花肉剁细,青蒜苗只取蒜白部分切末,泡发的淡菜干切丁,荸荠也是洗净去皮切成细丁,燕皮切成细丝。待一切准备就绪,豆腐的水分也沥干了。将所有切细的食材与豆腐放进大盆里,加鱼露和番薯粉搅拌均匀就可以挤成丸子了。鱼露和番薯粉是制作燕丸不可或缺的,咸鲜的鱼露最是提味,而番薯粉的用量则决定燕丸的软滑程度。挤好的丸子在燕丝上滚裹均匀,上笼屉蒸熟,摊在竹匾上晾凉,就是成品燕丸了。煮燕丸汤时,父亲喜欢用带皮小牛肉的汤底,洒些许胡椒粉和老酒。细嫩的小牛肉含有大量胶质,肉香浓郁,而燕丸则口感层次丰富:豆腐香软,海味鲜美,荸荠微甜脆嫩,燕丝细滑弹牙。在苦寒的冬日,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燕丸汤,无疑是对五腑六脏的莫大慰藉。</h3> <h3>父亲做燕丸时总带着些庄重的仪式感:从选料,备料,调味到捏制都亲自动手并且遵循着固定的程序,他似乎把打制燕丸视作一年辛劳的圆满总结和对来年生活的美好期许。母亲一向都只能在旁打下手,妹妹年纪小可以享受不劳动的特权,年少时的我却被摊派了一项工作:削荸荠皮。其实,荸荠是我童年时特别不喜欢的一种食物,尤其是在被加在燕丸里的时候。然而父亲自有他的理论,说什么不加荸荠的燕丸就像一团死面,况且家家户户的燕丸都是这么做的,我也就没有兴趣去和他争辩什么了。每当燕丸蒸熟,父亲总会趁热夹几颗给我,说:"来来来,尝一下,今年的荸荠放得最少,剁得最细,你肯定吃不出来!"他每年都这么说,也每年都哈哈大笑地看着我准确无误地把大小一致的荸荠碎从燕丸里抠出来。转身去忙活前,他会把我的脑袋往饭碗里一按,说:"现在不喜欢吃,长大后吃着吃着就喜欢啦!" 许多年以后才知道,父亲说得很对。纵使尝过再多的珍馐佳肴,异国风味,心底最深的眷恋还是父亲亲手煮的那碗加了荸荠的燕丸汤。</h3> <h3>少时的我不喜欢荸荠,更不喜欢给荸荠削皮。我的愿望是能够像大人一样亲手捏燕丸。在我看来,将一大盆和好的材料挤成一个个裹着燕丝的美貌白胖丸子,这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物理过程,更是融食材为美味、赋食物予灵气的神奇魔法。然而父母亲总是无视我觊觎的双眼,一把打掉我蠢蠢欲动的手说:"囝仔哥(小孩子)会做什么?莫添乱!"</h3> <h3> 直到有一年,父亲正准备做燕丸时,叔婆突然过世,父母亲急急赶去堂叔家帮忙后事,料理到一半的食材也无暇顾及。那一年我亲手做了人生中的第一次燕丸,也是最为冷清的一次。好在平日里父亲做燕丸的程序和手法已经牢牢印在我脑子里了,做起来竟然也有条不紊,像模像样。父母凌晨回家,叹息之余也夸我:"做仔起(出生起)从没有这么本事过",我却慢慢体味到,原来成长的过程从来都不是那么快意的。幼年时总是急吼吼地想要长大,想要证明自己很能干,知道得很多,而周遭的成年人给予的更多是质疑和不信任;直到有一天你真的长大了,你会更无奈地发现:你会做的事情越来越多,而你身边的亲人却越来越少。</h3> <h3>客居澳洲多年,算起来我已经有整整十个春节没有在家陪父母了。我总是在给自己找许多开脱的理由,忙学习,忙工作,忙孩子。圣诞节偶尔回家,也都在年关前匆匆飞回澳洲,不想耽误孩子开学。</h3> <h3>父亲的身体和耳力已大不如从前,电话里都是用吼的:"老大,医生说我得糖尿病了,好多东西要忌口。没代志的(没关系的),你爷爷奶奶从前都是糖尿病,再说,我还可以吃燕丸呢!" </h3><h3> "老大,你妈的腰养好啦,还长了本事,做燕丸没那么难吃了……"</h3><h3> "老大,今年的燕丸我和你妈只做了两笼,吃完再做。做多了我们两个吃不完太浪费。"</h3><h3> "老大,你妈妈给你寄了淡菜干和肉燕皮,会不会给海关扣下来?海关要是罚你款你要记得和人家说,这是你妈自作主张寄的,你啥都不知道。还有,收到东西后不要偷懒,要记得做燕丸给猪仔(大卫)吃!"</h3> <h3>平日里匆匆忙忙,饭菜经常是图省事瞎凑合。父母亲寄过来的海鲜干货做起来费时费力,很多时候都被我放在冰箱的角落里,很久也不会想起来要吃。我明明知道这些被我冷落的淡菜干是妈妈托人从平潭买回来并且一颗颗挑选过的,连淡菜肚子里的那根水草,她都戴着老花镜耐心地一根根摘下来。那些上等肉燕皮是堂姐送给爸妈的年货,他们舍不得吃,一股脑儿地全寄给了我。他们一心一意地把他们认为最好的东西送给了我,而我却一次次地在辜负,为了自己所谓的理想生活远走他乡,任由他们在故土垂垂老去。</h3> <h3>特别空闲时,我也偶尔做做燕丸。豆腐用的是本地华人自制的盒装老豆腐,荸荠是国内冷冻出口的,鱼露是越南的,番薯粉则产自台湾。各个地域的不同食材,竟也能融合出八九分记忆中的味道。带皮的小牛肉在这儿是找不到的,好在蒸熟的燕丸不用煮汤也是极好的便当。孩子们十分乐意带到学校与同学分享。有天去学校接儿子,碰见儿子班上的教师助理,一个六十多岁的马来西亚老太太,她忽然用不是很顺溜的福州话问我是不是长乐人,我惊讶地望着她,一直以为她是不会说汉语的,谁能想到她竟能用家乡的方言和我交流。她和我说,她中午帮大卫热了便当,看到了便当盒中的燕丸。</h3> <h3>隔天便是我在大卫学校轮值的日子,午间孩子们睡觉,教室的帘子都被放了下来,就着一室清凉,我和马来西亚老太太席地而坐。耳边是孩子们深深浅浅的呼吸,她小声用福州话和我讲她的家族史。她的祖父从长乐坐船"去番",祖母则是闽清人,父母皆出生在马来西亚。她小时在祖父母身边长大,婚后随夫来澳。她从来没有去过中国,我却依旧能从她的福州话里听出闽清的口音。想来她祖父也给她做过燕丸,她的祖母则将顽固的乡音传给了她。她说起祖父祖母的乡愁,她儿时在脑海里勾划的故乡的模样。</h3> <h3>在异乡听到有人用熟悉的乡音,讲述两代以前老移民的故事,有一种莫名的沧桑感。许多人认为,乡愁是旧时代的产物,如今通讯交通发达,一张机票,朝发夕至,哪有什么乡愁可言。然而在我心里,隔开我和故乡的,有空间,还有时间。童年时在故乡的小山坡上奔跑的无忧无虑,父母亲年轻时利落挺拔的身姿,老家后门的那棵池塘边的大柳树,春夏秋冬,总是在不经意间闯到我的梦里来。</h3> <h3> 离得了家乡,离不了家乡味。许多年过去了,少了父亲那碗浓香的燕丸汤,再好的地方都少了家的温暖安适。从冰箱的角落收拾出食材,想给孩子们细心做一道家乡味,无意中瞥见了他们的眼神,雀跃中带着觊觎,一如我当年。恍然想起,于我,家在大洋的另一边;于他们,我在哪里,他们的家便在哪里了。这样想着,也就慢慢释然了。</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