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山乡

麓谷居士

雪落山乡

过了“冬至”，山乡的人们便开始盼望下雪。冬天，是应该下雪的。没有雪的冬天，除了阴沉的云和寒冷的风，就只有憔悴的山和消瘦的水了。灰蒙蒙的天空毫无生气，偶尔有一只孤独的雀儿从空寂的山谷中掠过，仿佛是谁漫不经心地从山顶上抛出的一颗石子。没有雪的冬天，如同没有花的春天，是时令的错乱，是季节的残缺。山乡的人们盼望下雪，不是为了踏雪寻梅，不是为了赏雪吟诗，而是盼望瑞雪兆丰年，盼望时令不要错乱，盼望季节不要残缺。

终于盼来了一场大雪，大雪落了整整一夜，从傍晚落到黎明。雪落山乡，有声也无声，有声的是雪豆，无声的是雪花。碎玉般的雪豆，悉悉沙沙，叩响了屋顶上宛若鳞甲的青瓦，叩响了山林中经冬犹绿的木叶。琼花似的雪絮，纷纷扬扬，飘落于起伏绵延的山山岭岭，飘落于纵横交错的沟沟壑壑。碎玉琼花，铺天盖地，从山顶铺到山谷，从田野铺到村庄，天地之间一片洁白晶莹，晶莹了山乡幽深的夜色，晶莹了人们恬静的梦境。

清晨，人们从睡梦中醒来，睁开双眼，发现窗户格外明亮，急忙打开家门，望见了一片洁白晶莹的世界，便站在院子里大声吆喝：“下雪了，下雪了，好大的雪啊！”吆喝声中，有一种按耐不住的兴奋和喜悦。男女老少陆续走出家门，立在屋檐下看雪。老人将拐杖插进雪地里，岔开手指在拐杖上比量一下，乐滋滋赞道：“好雪，好雪，足足有五寸厚呢！”人们便喜笑颜开地回应：“好雪，好雪！雪豆垫底，不愁钱米；雪花如棉，必是丰年！”

冬天的第一场雪，是山乡人的节日。女人从房梁上的篾篓里取出黄橙橙的腊鱼腊肉，拌上红艳艳的辣椒粉，放进锅里，急火煮，慢火蒸。随后，切几片生姜，掐几棵小葱，拌上腌制的剁辣椒，熬一锅祛寒发热的“三辣汤”。男人从谷仓里抱出大酒瓮，用长柄竹提子舀一壶家酿的米酒，放在炉火边缓缓地煨着。女人端上热腾腾的饭菜，男人倒满香喷喷的米酒，一家人围着熊熊的炉火，吃麻辣辣的菜，喝麻辣辣的汤，辣得满头冒汗，辣得浑身发热。

下雪的日子里，山乡人显得格外悠闲，悠闲如缓缓流淌的溪水，悠闲如袅袅飘飞的炊烟。男人们聚在一起，悠闲地喝茶抽烟，悠闲地说古道今。女人们围在火炉边，悠闲地编织毛线，悠闲地拉扯家常。人很悠闲，鸡儿狗儿们也很悠闲。悠闲的母鸡，在雪地上浅吟低唱，踏出了片片“竹叶”；悠闲的狗儿，在雪地上彳亍而行，踏出了朵朵“梅花”。只有娃娃们不肯悠闲，成群结队地在雪地上追逐嬉戏，欢呼雀跃，抛出的是团团碎玉，散落的是点点琼花。

山乡下雪，城里也下雪。山乡的雪，似乎比城里的雪更皎洁。如今的山乡已不再闭塞，去城里特别方便。他们驾驶着自家的小车，沿着蜿蜒的水泥公路，进城逛一圈，想什么时候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里。山乡人打工经商，走南闯北，如同在山乡种地赶集一样，轻车熟路，得心应手。即使不出远门，只要打开手机，打开电视机，整个世界就在眼前，都市里人怎么过日子，哪儿发生了什么变化，他们都清清楚楚。见识多了，两相比照，仔细掂量，他们更喜欢属于自己的这一片天地，更珍惜属于自己的这一份日子。

下雪天，便有许多年轻人从城里回到山乡来休假。山乡的姑娘总是最体贴母亲。在城里，她们也是独当一面的“白领丽人”，很傲气地走路，很干练地办事。回到山乡，她们换上旧

日的衣服，系上母亲的围裙，很麻利地操持家务，又成了地道的山乡姑娘。母亲穿着女儿买回来的新衣新鞋，悠闲地坐在炉边烤火。母亲若要起身做事，女儿就将母亲按下，娇声娇气地说：“姆妈耶，您就赏给女儿一个孝敬您的机会吧！”母亲便笑呵呵地说：“好咧，好咧！”洁白晶莹的雪实在太诱人了，姑娘情不自禁地窜到雪地上，嘻嘻哈哈地和孩子们追逐打闹起来。母亲就站在门口边说：“早该出嫁的大姑娘了，还这般疯野呢！”姑娘便搂着母亲走进屋里，倒在母亲怀里“咯咯”地笑，笑得喘不过气来。

山乡的小伙子总有一股野性。在城里，他们也是坐在老板椅上，西装革履，文质彬彬，也是操着流利的普通话和别人谈生意。回到乡下，他们缠上绑腿，扛一杆比爷爷还老的猎枪，带一条和他们一样精力充沛的大狗，漫山遍野，狂奔猛跑。在这片山林里，豺狼虎豹早已绝迹，獐麂狐狸也属罕见，哪些野物必须保护，哪些野物可以捕捉，他们都了如指掌。如果发现一只野兔，或一只黄鼠狼，便穷追猛撵。人

的呐喊声，狗的吠叫声，响彻山野，却始终听不见一声枪响。猎枪里原本就没有装火药，他们去山野里踏雪捕猎，也只是为了过一把瘾。母亲望着山野，呐呐地说：“早该娶媳妇的人了，几时才能收住野性呢？”父亲却笑道：“呵呵，你真是瞎操心呢！”

山乡的年轻人也有自己的浪漫。暮色降临的时候，姑娘和小伙子们踏雪而来，聚集在后院园的小屋里，燃一堆柴蔸火，烧一壶苦丁茶。屋子里是不亮灯的，只有火光忽明忽暗，照得墙壁上人影晃动。大伙团团围坐，一边喝茶、吃花生，一边烤火、闲聊天。柴蔸火燃过以后，像木炭火一样红旺，掩上柴灰，通宵不熄。大伙拉开一条绒毯，将双手捂在热烘烘的毯子下取暖。

这样的夜晚，小伙子最喜欢讲鬼故事，姑娘们既喜欢听，又特别害怕，听到恐怖处，有人一声尖叫，大家立刻挤成一团，小伙子们便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夜已深，人未静，窗外瑞雪纷纷，屋里暖意浓浓。远处传来雁儿啼唤，一声声婉转缠绵：“爱我～～爱我～～”这样的夜晚，姑娘最喜欢讲爱情故事，讲得绘声绘色，小伙子更喜欢听，听得如痴如迷。

温暖的毯子下面，有手在悄悄地移动；粗大的手在悄悄移动，纤细的手也在悄悄移动。两只手碰到一起，如同触电一般，迅速地闪开，闪开后又慢慢靠拢，靠拢了又迅速闪开。几次闪开，几次靠拢，手和手终于握在一起，越握越紧；手指和手指纠缠在一起，不再分开。于是，一朵火红的山茶花就在这山乡的雪夜里悄悄地绽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