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退路

塔拉

<p class="ql-block">  陈丹燕是位极热爱独自旅行的作家。在她的《我的旅行哲学》里,专门辟出一部分用来写稻谷,题目叫《稻米温润清香的世界》,与其它《旅行是复杂的心理活动》、《旅行是通往心灵世界的道路》、《旅行是去拜访一个完整的自我》等等章节并列,足见她对稻谷的感情,那一粒粒晶莹的植物在她心里已成为精神的一种物化,被她称做此生的"恩物"。</p><p class="ql-block"> &nbsp;</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碗热乎乎的,乳白色的,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米油的米汤,用最新鲜的大米加水,烧滚,滗出米里最营养的汤汁和米油。孩子生病了,女人腹泻了,小婴儿没有母乳喝了,它都是亚洲人最值得信任的食物,也是最后的退路,要是连米汤都不能喝了,就没办法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最后的退路。这几个字击中了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吃了四十几年的稻谷,在黑土地。陈丹燕那样的江南人哪有这样优渥的条件,这里有中国最大的稻谷生产基地,有的稻田连绵万亩,像金色的、厚毯子一样的稻田,这里还出产十三片叶子的、谷粒长圆的稻花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与南方的稻谷比起来,东北大米一年一熟,吸收的积温高,加上昼夜温差大,本就天生丽质难自弃,而稻花香所产自的五常县,西南暖湿气流飘进黑龙江后会在这里形成一个回流漩涡,所以这里的积温又比其它地区高了两三度,这里的稻子也比高纬度的稻子多长了两片叶,此外稻花香米中含有较多的可速溶的双链糖,所以吃起来格外的香,在稻田里香、在库房里香、在米缸里香,放一袋在阳台,每次一进家门,便有醇厚的米香。蒸出饭来,空嘴,什么也不就,能干吃一碗。熬粥,开锅后满屋都醉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就是在这样一个满哪都飘着稻谷香的地方,我四十几年一直稀里糊涂的吃着稻谷,没觉得什么米好吃,什么米不好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童年所处的上个世纪70时代,黑龙江也确实没种那么多稻子,那时好多人家最常吃的是玉米面饼子和两合面发糕,我的家里因为有个高工资的当医生的奶奶,能常吃白米饭,所以也常被小伙伴羡慕。有白米吃已是"贵族",哪还记得分辨味道,记得小我两岁的弟弟用自家的馒头换别人家的发糕吃,被当做笑话讲了很久。到了大学时代,在早餐大米粥里喝出过图钉,据说有些校园食堂用的是多年陈米,图的是那几分黑心的利益,那我也没觉出不好吃。成家了,米袋子里没米了,就上早市随便看哪家顺眼,挑一袋子,让卖家帮着扛上楼,一吃吃大半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近四十年,我不知道长粒的稻花香比其它的品种好吃,不知道每年要追随着稻子成熟的季节,尝鲜吃新米。直到有一天,儿子大约四岁时的一个大年里的下午,在肇源,儿子的姑奶奶家,姑奶奶给他和同龄的孙女熬粥,以应付他们喧闹过后透支体力而随时迸发的饥饿。片刻水开,屋子里徐徐飘起米香,我仿佛第一次被这种香味陶醉了,也第一次在脑海中有了米香的概念。一问才知,是孙女的姥姥,也就是姑奶奶的亲家年前拿来的自家打出的新米,特意嘱咐,是给自家留着吃的,所以没上农药和化肥。肇源是松花江上游的一个古城,素来以种小米闻名,有"古龙贡米"之称,但近些年也开始种稻花香那样的品种,虽赶不上五常原产地那样纯正,但也相当好了,加上是新米,醇香得醉人。本是给小孩子们熬的粥,但是拿起调羹,实在忍不住先喝了一小口,小儿们已疲倦,没等粥好,便午睡了。软糯的米浆滑入食道,温润着五脏,甘醇的香气弥漫在口腔,记忆中的食物仿佛都不如它那般沁人心脾。无需任何佐料,只要大火烧开,小火熬煮,一碗清粥便用它最质朴的香气征服了嗅觉和味蕾。稍凉一些,上面便结了一层厚厚的膜,一起喝进去,想起大学时代那碗米是米、汤是汤的泡饭,这碗粥实在醇厚得有内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之后便知道好米、新好米的好处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单位分的、人家送的,每到过年,大大小小的纸盒和罐子里装的,是各种各样的米,家乡的、黑土地的大米。人口少,米总也吃不完似的,但好像都不是我想要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想要的是质朴的口袋里装的质朴的稻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忽然有一天,单位的同事说,有五常的稻花香新米出售,熟人卖的。虽然家里还有好多形形色色包装的大米,但还是决定买四袋子,五十斤一袋,一共九百元,两袋子给娘家,两袋子留着自家吃。卖米的小伙子挺牛的,还要我们自己去车站取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早上从五常运来的新米搬到家,不负众望,好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此时,患胰腺癌的父亲已经进入生命的倒计时,但我们全家人都不知道,或者说不愿意接受来日无多的事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为了让远在另一个城市的父亲能尽快吃到醇香的新米,我在乘火车看他之前,用一个大大的塑料袋子装了些新米。本打算方便时用车拉回去两袋子,也就是一百斤大米,心想够妈妈、爸爸、弟弟、弟媳吃一冬天了。但,此刻,来不及了,真的来不及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用碗一下下的盛着、数着,大概有十斤了吧,心里计算着这些米熬成粥,够父亲喝几顿?几十顿的呢?妈妈、弟弟、弟媳就不要吃了,或者到家时,舀出两碗,蒸一锅,让他们先尝一顿也行,这十斤够父亲吃上个把月了吧。此时的父亲,癌症已经浸满了他的腹腔,体重从140斤掉到了80多斤,近一个月没有进食,依靠从鼻腔下到胃里的一根管子,滴一种半固体的营养液,偶尔,感觉好时,是能喝小半碗米汤的,但这种时候已经极少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用背包背着十斤稻花香新米,匆匆登上了归家的列车,十一月的北方,很冷了。一路上一直在怀里抱着背包,怕绿皮车厢里污浊的空气浸到米里,那样就不香了,心里期盼着父亲喝到这新米熬出的米汤,该是多么的舒坦和欣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下了车,已是华灯尽放的八点,敲开家门,父亲皮包骨头的围着被子趟在床上,无休止的疼痛让他只能以侧卧的姿势倚在那,看见我,孩子似的露出了笑脸,眼睛里放着光彩,眼眶凹陷,睫毛根根分明,双眼皮显得特别清晰,眼睛由于消瘦大了整整一圈。就在前几天的夜里,他被常人难以忍受的疼痛折磨得半夜找出刀来准备了解自己,妈妈夺下刀抱着他哭到天明。他哪里是想死的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太晚了,家人都吃过了饭,也打消了用新米给父亲煮一碗粥的念头,还有明天,心想还有明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缠着我给他读小说,一读读到夜里十一点,被母亲唤了赶紧睡了。夜里,父亲发烧,我自责着是不是从绿皮车箱里带来了病菌导致父亲感染?第二天一大早,全家人送他去医院,心想退了烧就回家了。大抵家人是感觉不到亲人的最后时刻的,可是医生一眼便看出父亲生命已进入倒计时,收了住院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一面催促妈妈去定制寿衣,一面随弟妹回家给父亲做饭。去市场买了带骨头的猪肉、青菜,熬了肉汤,当然,还有白米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可是,父亲,没喝一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三天后,父亲走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剩下的那些米,足足吃了一年半,吃到生了虫子,直到现在,还没买过新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