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我的母亲生于农村,长于农村,上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下有三个弟弟。和姐姐们一样,年纪尚幼就被送到别人家当童养媳。三岁多体弱的她因险些饿死,被接回家中。不久因躲避日本鬼子,外公挑着母亲和舅舅到山里,被一家人看中,送到人家当童养媳,那家有四个儿子,因为母亲很灵气,深得养母喜欢。一次放鸭子遇到变天,鸭子总也唤不回,母亲急得用手中的竹竿狠赶,竟抽死四只鸭子,吓得她不敢回家。养母找到她躲藏的地方,好说歹说,才劝她回了家。后来许配的那人在乡政府工作,找了对象自由恋爱。解放后,童养媳可以回家,养母舍不得她,临走前哭了一晚上。14岁的母亲再次被接回家,结束了童养媳的生活。养母只要来逢圩路过母亲家,总要买些吃的给母亲。</h3><h3> 回家后,母亲成了家中的主要劳动力(哥哥弟弟要读书)。每天天一亮,就跟着我外公出工挣工分,因为聪明伶俐,深得外公喜欢。外公曾想让母亲去读书,还请自己教书的弟弟给起了个学名,但终因外婆强烈反对而作罢。</h3> <h3> 20岁那年,经舅爷爷介绍,母亲与从部队回家探亲的父亲见面,看到比自己大九岁,看起来有些苍老的男人,再加上是个军人,母亲有些犹豫。舅爷爷却不这么看:"人家老实本分,不嫌你没文化。不怕老公老,只要待你好。(方言不知道怎么写,音译)就这样,没进过一天学堂的母亲嫁给了有中专文凭的父亲。</h3><h3> 婚礼在部队举行,从未出过远门、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独自一人坐火车到沈阳。据说外公哭了半个月,每天坐在村口等邮差送来平安信。</h3><h3> 就这样,母亲成了军嫂,父亲母亲过起了牛郎织女的生活。母亲说,父亲教她的第一个持家之道是"富日子要当穷日子过"。殊不知,婚后的日子穷得叮当响,勤劳能干的母亲成了夫家的主要劳动力。挺着大肚子,还要去山里割草当柴烧,但她丝毫不输于别人。大姐在老家出生后,爷爷奶奶提出分家,叫妈妈带着大姐单过。分得两个碗,一个烂碗,一个缺碗,无灶无厨房,这也没有让母亲落泪。从娘家拿来一个烂箩筐,反扣过来,顶上挖个洞放锅,侧边挖个洞作灶门,黄泥巴掺水搅拌,把箩筐里外糊个遍,解决了无炉灶的难题。小奶奶(父亲的小婶婶)看母亲可怜,腾出家中厨房一角,让母亲放炉灶做饭。别人的好,母亲记了一辈子,常常跟我们讲起。逢年过节,只要回老家,一定要买些东西送过去,孩子大了,手头宽裕了,还会给老人们一点儿零花钱。记得后来给爷爷奶奶置办寿木时,压根儿没提分摊钱的事儿。借给二爷爷、小奶奶家孩子娶亲的钱,也没叫他们还,说是给二爷爷、小奶奶置办寿木。谁曾想到,若干年后,当他们的儿孙生活好了,竟然毫不领情,说了一些难听的话。母亲为此伤心了好多天,我们姐妹几个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母亲反倒劝慰我们:"人在做,天在看。人要晓得报恩。"</h3><h3> 别人的不是,母亲从不放在心上。她用自己的宽容与大度,赢得了人心。一直对母亲很苛刻的奶奶,在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日子,终于明白了母亲的好。弥留之际,迟迟不闭眼,直到母亲赶回老家,叫了她一声妈,才溘然长逝。</h3><h3> </h3> <h3> 婚后两年,母亲终于结束了聚少离多的生活,成为随军家属,带着大姐,住进了军属大院,也成了父亲的扫盲对象,每天认识多少个字,读多少条毛主席语录,都有严格要求。做家属工,做家务,筋疲力尽了,还得学习。逼得紧了,母亲抗议:"是不是嫌我没文化?"父亲只好作罢。</h3><h3> 十年时间,母亲生养了我们姐弟五人,没有老人帮着照看孩子,父亲一周才能回家一次(有特殊任务时,回家的次数更少),母亲每天忙得连轴转。孩子多了,花销大了,每月还要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寄钱,母亲总是想方设法节省开支。养鸡、养兔、种菜、捡柴……母亲说,她一辈子与"柴"有缘,走到哪儿捡到哪儿。跟随父亲转战南北,搬了无数次家,每次搬家的时候,总是把堆成山的柴火送给邻居。房东大妈常说,母亲就是不知道累。</h3><h3> 在老家时打灶的功夫,在部队家属大院也派上了用场。据说南方有"女人不打灶"一说,可母亲偏不信这个邪,只要人有求,她必应,乐此不疲,只为那一句"小廖打的灶省柴"。</h3><h3> 为了省下请裁缝的钱,母亲自学裁剪。把现成的衣服摆在布上,依样画葫芦,缝制了第一件,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一家人里里外外的衣服,都出自她的手。尤其是春节前,母亲更是忙得不亦乐乎,为的是让孩子们新年能穿上新衣。白天打零工,做衣服的活儿要等到晚上,把我们安顿好之后,母亲又开始忙活。我们常常是伴着裁剪布料的"咔咔"声,脚踏缝纫机的"哒哒"声进入梦乡。我们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衣服长大,参加工作后,我还曾穿过。</h3><h3> 母亲的手艺得到大家的肯定。左邻右舍拿来布料请她帮忙裁剪缝制,她也是来者不拒。得到的是一句称赞和更多的辛苦,还有剪裁剩下的一些边角余料。在邻居们眼里,这些都是废料,可在母亲的手里,它们能变废为宝,比巴掌还小的布块也没被扔掉,拼接起来做成可用的物件。记得小时候,我们姐妹一个接一个穿过的一件马甲,被我们称作"千层袄",最上面一层少说也有几十块布头。后来,这件马甲送给了姑姑(当时她家孩子多,生活苦),拿到这件衣服的时候,姑姑都感慨:"嫂嫂真是会过日子!"</h3> <h3> 长年累月的辛苦劳作让母亲华发早生,生活中精打细算,她总是说:"一分钱要掰成两半儿花。"应该说,她是一分钱掰成几瓣儿花。买东西必定货比三家,先在菜场遛几圈,摸摸行情再出手。一来二去,卖菜的人都知道她要便宜,给她开价也更低。每次买回菜来,报价给父亲记账,言谈中总带着几分得意——省钱了。连孙辈们都知道她爱买倒零的菜,对于时下"能挣会花"的观点,母亲不愿苟同:"我们老了,不能挣钱,省钱也是挣钱呀!"</h3><h3> 母亲一辈子省吃俭用,不舍得吃,不舍得花,看似极度抠门儿的人,对别人却很大方。送人的东西,一定是最好的。做的鱼丝,在翻晒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挑拣,完完整整的,略有残缺的,断散无形的,分开晾晒,分开包装。辛苦一场,好的都送出去了,送不出手的自己留着吃。"好东西送出去才有面子,自己吃什么样的也无所谓。老古人都说'卖菜婆婆吃黄叶'。"母亲就是这样的人,为面子而活,总是为别人着想,亏了自己。</h3> <h3> 母亲对穿着从不讲究,但一定会洗得干干净净,即便是打了补丁的衣服也如此。年轻时孩子多,条件差,衣服总是补了又补。现在条件好了,孩子们淘汰的衣服也不嫌弃,根据自己的需要,长的裁短,短袖接成长袖,没领子的加上领子,自得其乐。旧的成了家居服,新一些的出门穿。</h3> <h3> 母亲最爱红色,配上一头银发,的确显得格外精神。外孙女的这件衣服,洗得发白也不舍得扔,总是那句话:"喜欢。"</h3> <h3> 一起散步的老太太说母亲挺时髦,穿的衣服显年轻。她们哪知母亲穿的是儿孙辈淘汰的衣服?给她买的新衣服被她压在箱底,只是逢年过节、走亲访友穿穿。</h3><h3> 常劝她别穿得这么寒酸,免得别人以为儿女不孝顺。她总是坚持"自己穿得舒服就行"。</h3><h3> 好一个固执的老太太!</h3> <h3> 小时候,总觉得母亲脾气大。每次在外面玩,听到她一声叫唤,拔腿就要往家跑,不然耳朵就要遭殃。长大后,慢慢理解了她,父亲少有回家,一人操持家务,苦累无人倾诉。</h3><h3> 母亲是个坚强的人,小小的个子里充满了巨大能量。从没听母亲抱怨没钱,她告诉我们,父亲复员的钱存在银行不能乱花,是供我们读书的钱。 虽然没有文化,她却懂得读书的重要。当年父亲每月五十一元工资养活一家七口,还要孝敬双方父母,可却为我们定了不少杂志。感谢我的父母,在只能管温饱的年代,让我们姐弟几人能拥有自己的课外读物《儿童文学》《少年时代》《我们爱科学》《智力》《航空知识》等课外读物,那是我童年时代家里雷打不动的一笔不小的开销,正是它们,丰富了我们的精神生活。深知这书来之不易的我们,倍加珍惜,一本书看了一遍又一遍,也因此养成读书习惯的我,获得了老师最高的奖励——一张赣州市图书馆借书证(每个班仅有一人),让我有机会看更多的书。</h3> <h3> 母亲用她的吃苦耐劳影响着我们。每年寒暑假,我们都要勤工俭学,做火柴盒、捡柴、捡废铁、挖荸荠、捞田螺……</h3><h3> 当年,在赣南火柴厂工作的邻居顾阿姨看我们家孩子多,介绍我们家去火柴厂领回材料,加工火柴盒。母亲用面粉熬好浆糊,大姐负责刷浆,压条,我负责打底,二姐的活技术含量最高,负责滚外壳,一旦没做好就得返工,弟弟和三姐负责贴商标。三千个火柴盒,可以挣一块八毛钱。每次跟着姐姐或母亲去火柴厂送做好的火柴盒,验货的阿姨凶巴巴的样子都让我心惊肉跳。几次之后,我们做的火柴盒得到了认可,可以领六千个火柴盒材料了。做火柴盒的钱由大姐保管,给我们交学费,剩余的钱给我们每个人扯了块新布做衣服。</h3><h3> 因为搬家,耽误了我报名上学的时间,我在家里带弟弟。有时候,带着弟弟去南门口捡人家吃剩的甘蔗皮做引火柴。一次正逢二姐和同学排队经过,我们兴奋地大叫:"二姐,二姐……"可二姐不理我们,还用眼睛瞪我们。那时候,不知道害羞,可二姐知道。当我和弟弟读书后,一次去红旗大道捡树叶,远远看见弟弟的班主任老师走过来,连忙躲到土坡后,大气不敢出。回家后说起这段经历,母亲批评我们:"不偷不抢,有什么见不得人?"后来,我们不再因此而羞怯,每周五学校大扫除,我和弟弟总是一人带竹扫,一人带粪箕,回家路上,小木块、树枝、树叶……只要能当柴烧的,都难逃我们的法眼,到家时,粪箕一定装得满满的,被我们抬回家,也因此常常得到母亲夸奖。</h3><h3> 我们对面是阀门厂,厂里生产的废渣就倒在我家楼下的塘边。那时,大码头不少人以拾破烂为生,所以每到下午,阀门厂倒废渣的时候,塘边就有不少人等候在此。那些人大多很厉害,想以此吓退别人。每当一车废渣从板车上倾倒下来,他们没命似的扑上去,趴在土堆上,以示这堆土是他的,别人休想来挖。我们胆小,退在一边,遇上狠角儿,非得破口大骂,争个你死我活,根本不顾那疯狂挥舞的小镢头。等他们把大块的废铁抢完,停下来等着下一车废渣的时候,我们便用镢头把他们翻过的废渣再翻一遍,指望着捡到被遗漏的废铁,偶尔挖到一块大的,心里一阵窃喜。</h3><h3> 儿时丰富的体验给我们的生活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忆。每每忆及,都让孩子们艳羡。</h3> <h3> 母亲是个聪慧的女人。自幼帮着家里卖菜,就知道在菜少的时候,提高价钱,等卖菜人多起来,就降低价钱。虽没有读过书,口算能力让我自叹不如。只可惜生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不然准是个学霸级人物。</h3><h3> 回到娘家后,太爷爷是个老中医,母亲跟着采草药,因而认识不少草药。记得春天里,母亲会采些鲜嫩的荠菜、蒲公英、马齿苋做菜吃。采得多了,就用热水焯熟,晒干后保存起来,等到断菜的时候,拿出来蒸肉,或是包包子吃。到了夏天,母亲会采些草药泡凉茶给我们喝。直到现在,只要看到野菜、草药,她总忍不住要摘。</h3><h3> 在母亲的生活里,没有"浪费"二字。有时候回老家,叔叔婶婶送些菜,我们看着都发愁,母亲却能一点儿不扔掉。嫩的炒着吃,老的做腌菜。母亲做腌菜是一把好手,清洗,晾晒,切碎,擦盐,装罐。最麻烦的要数装罐,装一层要用擀面棍挤压,把水挤出来。有时候帮着母亲装罐,感觉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可还是达不到母亲的要求,母亲拿过擀面杖捣鼓几下,果然又挤出一些水。母亲总是笑笑:"还是我力气大,从小练出来的。"等罐装好,母亲把预先洗净晾干的包菜皮或是用旧的丝瓜布塞在瓶口,把瓶子倒扣在装了一些水的碗里,说是防止臭风。每年,母亲大大小小的玻璃瓶做上几罐,每隔几天就要把碗里的水换掉,等到瓶里的菜由绿转黄,就倒在簸箕里晒成腌菜干,留下一点儿,其余都分给儿女们。母亲做的腌菜干蒸扣肉极香,比扣肉更受欢迎。</h3><h3> 母亲自制的萝卜干也备受欢迎,淡淡的咸味,嚼起来嘎嘣脆,拌上五香粉,是极佳的小菜。</h3> <h3> 年轻时,为了省钱而拿起的那把裁缝剪,母亲一直都不曾放下。现在,不用做衣服了,母亲开始用它改造旧物,不穿的衣服,改成围裙、套袖,做成棉被、棕垫外罩,剪成细条做成拖把。年纪大了,母亲特别怕冷,很多毛衣、毛背心都被她加上内衬,变得更加保暖。</h3><h3> 为了省电,母亲为家里的高压锅、电饭煲特制棉外衣,春天渐暖,中餐晚餐的饭一顿做好,吃完中餐,便给电饭煲穿上棉衣,晚餐就不用开火热饭。冬天,菜没炒好,又给电饭煲穿上外套保温。母亲一直为自己的这一发明自豪,还给别人传经送宝。当年弟弟大学毕业,同学听说我家还烧柴,都夸我爸妈是环保人士,只有我们明白他们是为省钱。</h3> <h3>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父亲喜欢修理,经常有点儿小发明,方便家用。母亲与他旗鼓相当,当年父亲做手术,买的坐便器太高,不稳。于是,母亲把二姐家不用的小藤椅改成坐便器,一直用到现在,每年只需给它换上新衣,它又焕然一新。</h3> <h3> 表妹的床上用品店不开了,给了母亲不少新布头,让她擦灶台用。母亲觉得可惜,把它们洗净晾干,按照大小分类,闲暇之日,拼成不少小被子。周末在家,人手一床,妈妈牌小被,温暖如春。</h3> <h3> 从北方回到南方,母亲开始学着做起香肠、腊肉。记忆中,每到过年,家里就开始忙活,腌制腊货,油炸果子。为了凑足两个九龙盘,要做的品种很多。</h3><h3> 最爱吃的莫过母亲做的香干腊肠,五香豆干加上一刀下的猪肉,晾干后比纯肉的软。</h3><h3> 我们成家后,母亲每年都想着多做点儿腊货,刮肠衣,买肉切肉,拌料,灌香肠,爸妈分工明确,母亲搓麻绳,父亲剪绳打结。晾晒的过程更麻烦,天晴自不必言,遇上下雨,母亲每天捣鼓来捣鼓去,不厌其烦,晒出去用粗竹竿,收回来换细竹竿。如果连天阴雨,为防坏掉,还得用火烤。每到周末,母亲必蒸些给我们吃。弟弟弟媳离家时,母亲总是希望他们多带些走。</h3><h3> 这些年,年味渐渐淡了,过年时一大家子人难得聚拢,之前老老少少围炉忙活,热气蒸腾,谈笑风生的画面永远留在了记忆里。</h3> <h3> 这几年,母亲的腱鞘炎越来越严重,手指经常僵硬得不能动弹。可她还是闲不下来,看到我在织坐便器垫,她索性拆了一顶帽子,又重新织起来,说是预防老年痴呆症。周末回家,母亲把织好的帽子拿给我看,与上一周我看到的不一样,母亲说原来织的帽子大了,又拆了重织。母亲就是这样的人,不服输,也不服老。</h3> <h3> 元旦那天,是母亲的生日,收到外孙定制的蛋糕,她很开心:"古话说'外孙狗,吃了轧门走(方言,音译)。'没有白疼鹏鹏。"父亲拿来小广播,播放《生日歌》。</h3><h3> 母亲很知足:"幸亏当年没把你送给别人(据说曾有一对夫妇想领养我),今天享你的福了。"我只想说:"您陪我长大,我陪您变老。"</h3><h3> 愿母亲健康快乐,能让我们享受她做的美食,听她讲那过去的事情。</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