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主题词 : 亲情 陪伴（上）

静静的草原

一转眼，我的父母老了。步履已蹒跚。

父亲高血糖，高血压，冠心病，因为有健康意识，自我保护得还算好。

母亲2011年肺部肿瘤手术。2014年脑肿瘤，伽马刀治疗。放疗和6次的化疗，加之长期服用抗癌药，对身体损伤无法估量。2016年下半年以前，生活品质基本保证，之后各种迹象表明，母亲身体在极速走下坡路。

元月 两次回洛 融融春节

2017年元旦过后，把手头的事稍作安排，我于2号晚上从东胜乘列车回洛阳，3号下午直接到市第一中医院，看到母亲的第一眼，笑着，却心如刀割。和半年前陪父母去呼伦贝尔比，母亲脸色暗淡消瘦，精神明显恍惚。母亲看见我并没有激动，好像我不是她女儿，或者好像我一直就在身边。我和父亲对视的一瞬间，都强忍着眼泪。

接下来的几天，通过输液，母亲食欲好转，但会有一些不正常的表现，睡前一次次去卫生间，有时连去七八次，后半夜才能睡去。输液时，自己去拔针头。住院前就有偶尔不认路的情况，我们以为是老年痴呆症状，总觉得那是个非常漫长的过程，相对于癌症的复发，忽略了其严重性。

虽然语言不多，基本交流还问题不大。我说：“妈，等好了还出去旅游，你想去新疆还是南方？新疆就像东北一样开阔。”母亲微笑着说:“其实东北没啥看的”。我说:“好，那咱们去云南或者厦门。你好好吃饭，赶紧好”。

和父母一起生活的心情越来越迫切。

疾病 衰老 无法抗拒，儿女能做的，只有陪伴。

元月7号，女儿从学校直接回洛，8号下午到，来接替我照顾姥姥，我于8号上午即乘车返东胜，为赶时间没有和女儿碰面，工作上一摊事儿，春节前正是关键时候。

回洛阳几天，一直在医院，走之前才回家一趟洗个澡。

很累，也很为母亲担心。

元月24日，农历腊月二十七，我和弟弟一起回洛过年，母亲已经出院，但状况并不好，不记得我半个月前回来过。

春节期间，和弟弟多次带父母赶庙会，逛公园，公园里热闹，梅花也已绽放，母亲走走歇歇，挺高兴。

弟弟弟媳和母亲

二月 春节团聚 节后内蒙

春节期间，姨和小舅赶来洛阳陪伴母亲。之前我们试着问母亲我舅舅的名字，母亲不记得我大舅二舅的名字，只记得小舅，说出来就哭了，应该是想念的泪吧。那一瞬间，她思念她的亲人。

初七，我姑姑家的表姐表哥和他们的孩子们十几人从南阳过来看望。母亲有时候已经分不清表姐的名字，偷偷问我是谁，当我告诉她时候，她再次流下泪水。

从来没有哪个春节，这么多亲戚一起度过。

血缘。亲情。

小舅和父母

姨 舅和表哥表姐们

小客人

春节过后，我们商量父母不能再单独住，一起来内蒙生活。怕他们坐车太累，弟弟开车回，我陪父母火车返，母亲第一次坐软卧。

母亲在车上度过了她的七十岁生日。

车到东胜西站是凌晨，天飘着雪花。弟弟接到我们时，母亲显得激动，拉着儿子的手，叫着儿子的名字。我提醒她前天还和儿子在一起呢，她已经忘了。

再问她为什么来内蒙，不知道。她不记得儿子女儿都生活在内蒙，不记得十几年前她已经来过，而且有一半的时间生活在这里，不记得为弟弟绣的两米长的十字绣花了她多少功夫，不记得在我上班时，天天走到我的住处来摆弄我的花，施肥浇水。

世界正从母亲的脑海里慢慢隐退……

父母来内蒙后，为照顾方便，第一次和我住一起。春节刚过，年的余味还未散尽，母亲虽然恍惚，却没有更多不适，她躺在摇椅上晒太阳，猫咪卧在脚边打盹，感觉生活还是温暖幸福的。

母亲尚能自由地活动，我还在上班，但坚持半天班，另外半天时间陪她，偶尔还能出去玩一次。

暖和时候带她出去，明显她没有兴趣，目光不在窗外，到地方也不想下车。

但总归，二月份是平静的。

三月 风云突变 母亲回归到她的孩童时代

3月初，家里的盐和味精两个调料盒经常合二为一，父亲笑着问谁干的，母亲说不知道。她一本正经，并没有干完坏事的得意。她是不记得了。

早上穿衣服，她把两只袜子穿在一只脚上，另一只光脚。

洗脸时候，对着水管却不放水，只做出搓手的动作。

吃饭时，筷子老掉。父亲递给她水果，她不是用手，而是直接张嘴去接。

弟媳为了恢复母亲记忆，有空就和她拉话。问她几个孩子，她说四个。父亲笑着问那两个孩子是跟谁生的？哪去了？不知道母亲明白不，只是笑。

这时，她忘记了所有人的名字，唯一记得父亲的。她会帮父亲弹去衣服上的浮尘。她盯着父亲微笑，好像我们是陌生人。

她开始着急，哼哼唧唧闹人，有时我在上班，她闹得没办法，父亲就给我电话，我赶回来，给她按按穴位，说说话，或者扶她下楼走一会。父亲给我学她闹人的样子，她不让说，用手打父亲一下，又一下，像极了个害羞的孩子。

父亲说，看来他是哄不住了，女儿一回来怎么就不闹了呢。但我感觉她是对我陌生，不好意思闹。

母亲回到了她的孩童时代，父亲是她唯一的亲人。

母亲坐沙发时候，总是还有一段距离就往下坐，刚刚垮住沙发边沿，差点摔倒。我感觉她是视觉出现问题。

后来看有关老年痴呆症的讲座知道，其实这是脑部的问题。

3月下旬，大小便已经经常失禁。

2016年10月以后，从电话交流中感觉母亲语言贫乏，记忆力减退，弟弟就买了定位电话，怕母亲走失。父亲说走路紧紧挽着他的胳膊，说可能眼镜不合适，又两次去配了眼镜。但现在看来，这些基本用不上。

母亲已不敢单独出门，单独走路。

一位患阿尔兹海默症（即老年痴呆症）的画家自画像。充满了扭曲，悲凉和恐惧。

来自中国科学院的统计数据。

我在纸上写下父母的名字，母亲只读出了父亲的。当我问这个人是谁，她又说不知道。她明明刚才还在叫着这个名字找这个人。父亲坐她身边，指指自己的脑门，意思是他，母亲立即也做出同样的动作，可她指的是自己的脑门。

我告诉母亲你姓史，她拿起笔，先画了个圈，后打了个叉子，写下了她的姓。之后，她再也没有提过笔。（可惜那一部分照片存在了一个坏手机里）

三月底，第一次拿起剪刀给父母理发，一个女式短发，一个三七分。也不像想象的那么难做。

不由感叹：生活，总能把你锻炼成无所不能的战士。

四月 焦躁失眠 磕绊摔跤

4月的东胜，春风拂面，草木萌发，杏花初绽，还一派初春景象。

母亲却极速地淡忘她的生活，生活能力一落千丈。

早餐起床，我需要给她穿衣，搀扶她到水池旁洗脸，漱口，（已经不会刷牙）。然后给她喂饭。有一次洗完，我提醒她站过去，这里容易碰头，她就故意用头去碰一下墙上的置物架，好像她脑海接受的指令只有碰头二字。

她变成了个顽皮的孩子。

走路腿开始用不上力，不听使唤。4月10号左右，好好的走着，到电视机跟前时咕咚摔倒，赶紧检查全身，却发现耳朵后面有个伤口，已经结痂，说明是前两天伤的，当时出了血。顿时泪如泉涌。

母亲已经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不能表达自己的痛楚。

身边一刻也离不开人了，不只是看着她，而是必须每时每刻搀扶着她。

母亲越来越焦躁不安，坐下起来，起来坐下，不知道要去哪里，扶她时还要挣脱。下楼已经很少，下午太阳照在阳台上，我常常扶她阳台上坐坐，晒晒太阳，但仍是不停的起起坐坐。我把所有的毛绒玩具拿她跟前，不感兴趣。

这种狂躁让她无法入睡，整夜的辗转反侧，自言自语。父亲因为担心加休息不好，血压忽的高起来。

只能听医生的建议，服用安定片吧。起初的两天，服药效果不错，母亲得到休息，醒来也就安静许多。恢复了她的安静和微笑。父亲曾听见她两次呼唤我的名字。

那几天，正好看到一组照片，感触颇深。我们小时候就像那张着嘴的雏鸟，没有父母的哺育，哪里有自己的人生。

反哺的时候到了。

我的工作4月18日结束，4月21日打理完毕。

从此，开始我专门陪伴父母的日子。

五月 母亲如梦如幻 保守治疗

月初，母亲的病情稍有缓解，考虑父亲这段时间心理压力很大，又累，就专门让弟弟照看母亲一天，我带父亲去了趟黄河晋蒙大峡谷，让父亲散散心。

母亲服用安定后的几天，药物便像失效了一般，于是听医生建议换了西安杨森的一种药，结果一下睡了二十多个小时才醒，吃了点东西后又开始呕吐。

去医院急诊，生命体征基本正常。

CT结果出来后，脑部有积水，大夫解释，说话走路的障碍都可能是脑积水引起的，可以手术，但根据母亲状况，手术的效果很难保证。

于是弟弟又拿CT，咨询其他医生，去呼市咨询专家。得出的结论是输甘露醇没有意义，手术没有意义。大夫说，你们回去好好尽孝心。

这种情况下，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这一段时间，母亲特别能睡，常常吃一口饭没咽就睡着，得把她摇醒。偏硬的馒头饺子已经吃起来困难，父亲就变着花样做得松软又营养。

一般下午醒来半天，能感到偶尔清醒，比如我们提起打电话问候她的亲戚的名字，她立即眼圈变红，但随着一个哈欠，眼神立即又陷入空洞和混沌。有时醒来是微笑的，有时会委屈地憋嘴想哭。在我看来，母亲的状况很像我们梦景的感觉，现实与虚幻，忽近忽远，看得清楚却发不出声音……我感觉母亲的灵魂时而在身体里，时而在房顶俯瞰一切，而她自己却无能为力。

她变得没有一点力气，自言自语越来越少，声音越来越低。

浑身疼，一只胳膊僵硬地蜷着，很像帕金森症状。换尿布时腿疼的不能碰，只有轻轻地把双腿抱起，即使这样，可能用力不正确，我的腰像扭了一样疼了很久。

父亲一直相信我母亲什么都明白，只是表达不出来。5月13日，他听到母亲说“我麻烦”“不会说话”。5月21日，听见母亲说“是福不是祸”。5月26日夜，我睡在母亲旁边（从4月中旬开始，我和母亲睡）， 听见她梦中清楚地叫出“爸爸妈妈”。

这是我听到母亲最后一次说话。

五月下旬，两个舅舅来看望母亲，母亲已经坐不起来。

舅舅来到他们姐姐身边，和她聊天，说他们父母的名字，他们确信母亲是知道的。

父亲用牛奶蒸的蛋糕

六月 母亲住院治疗 女儿奔赴远方

大约6月6日，在母亲躺着的情况下，给她理发洗头。醒来时候，看见父亲，笑了两次。这是很久以来没有的微笑，也是我看见的最后一次的微笑。

6月8号，小舅临走前失声痛哭。骨肉亲情啊，牵肠挂肚，血脉相连。

就在小舅走的当天，母亲可能是吃的不合适，呕吐，昏睡。因为前期的嗜睡，所以没有引起警惕，到了十号仍然不见清醒，滴水不进，我们意识到必须住院了。

10日急诊，输水到凌晨，临时病房一夜守护无眠。我在偌大的病房里，思考人的生命的偶然与脆弱，情意的深厚与绵长。

病房紧张，要靠自己找关系才能住进去。

11号上午九点左右，母亲第一次抽搐，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抽搐，那种可怕的力量让人扭曲，失控，有一种剧烈的心痛和失去母亲的恐惧，不禁嚎啕大哭。

12日晨，母亲醒来，一份豆腐脑加一个揉碎的蛋黄基本吃完。这是母亲用嘴吃进去的最后一餐。

12日上午住进神经内科，氧气管，鼻饲管，导尿管，输液管。

接下来母亲开始反复发烧，脸部脚部浮肿，用上了吸痰器。

每两小时翻身，捶背。

每三小时鼻饲（通过鼻子进入胃部的管子，用来打流食）。

一天6瓶点滴打到凌晨。

发烧时温水物理降温。

引流袋更换，大便的清理。

医生已经在问家属选择哪些抢救措施。我和弟弟父亲一直不同意用电击和切管。我们想创伤性的抢救意义不大，却带来更大的伤痛，如果必须离开，只想让母亲安静的离开。

在这一个月里，全家扭成一股力量。

弟弟要照管自己的生意，孩子的学习，每天主要负责和医院医生的沟通，处理外部事务；

弟媳要上班，又对医院过敏，一来医院脸就红肿，痒，但还是忍受着经常和我一起陪母亲守夜，以便夜里给母亲翻身时候，不压着各种管子；

父亲每天给母亲打两次流食送到医院，坐一会；

姨和表妹会不时来陪伴，送来必须的物品；

我看护母亲。

母亲若要知道，她是欣慰的。因为这些看起来天经地义的事情，不是每个人每个家庭都能做到的。

在医院期间，我常常看着窗外翻滚的云天，思考人生的意义。我就想啊，现在的母亲，即是她什么也不知道，但她的生命对父亲，对子女，对孙子辈的意义远远大于对自己的意义。

人类如果没有了对至亲的情意，还谈何其他感情！

6月中旬，我生日那天，来回460公里到呼市，把大学毕业的女儿接回来。一路天气变化万千，经历乌云翻飞，大雨倾注，彩云飘荡和光芒四射。

四年匆匆，也许天气预示着她的人生之路，淬炼，成长，繁茂，成熟。

这个生日，女儿长大成人，父母还在身边，觉得甚好。

晚上回到医院，弟媳为我买来蛋糕庆贺。

这一天，也是母亲手术整整六年。

当天写下生日感言: 

感恩父母将我生得如此平凡。因为自知平凡，所以不骄不恃；因为外在之简，所以努力向内；因为貌不惊人，所以清静无扰；因为不惧迟暮，所以笃定从容。如此，才得以在平凡世界里，用心生活，用心感知一切；在天地万物前，不妄自尊大，懂得恭谨和谦卑，懂得爱、珍惜和感恩。

6月24日，女儿在陪伴姥姥一周后，离开鄂尔多斯，开始她人生新的征程。

一代又一代，代代如潮涌。祝福吧。

（内容有点多，下半年分开记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