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茨威格：灵魂的猎者

火苇儿

　　斯·茨威格（1881—1942），出生于维也纳的一个富裕的犹太家庭，一生著有十二部传记、九部散文集、七部戏剧、六本小说集、两部长篇及一部题为《昨天的世界》的自传。他虽然没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却是我最喜爱的作家。罗曼·罗兰称他是一个“灵魂的猎者”，高尔基把“世界上最了解女人的作家”的桂冠送给了他。由于他是个犹太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不可避免地成为一个流亡者，“他是一个格外焦急不耐的人，他不愿再经历、再熬过第二次世界战争”，“他相信曙光的必然到来，可却不堪忍受黎明前的黑暗”，就和他的妻子在巴西双双自杀。

第一次接触茨威格的小说是在我上高中的时候，《世界精品小说选》里选编的他的一篇《朦胧夜的故事》，故事的情节和优美的文字有一股巨大的磁吸的力量，让我很快沉迷其中：在夏夜里一个甜蜜的梦一般的花园里，一位美的出奇、忧郁伤感的男孩子，在朦胧的月色下，遭受到爱情的袭击，一个修长的白色轻纱飘忽而来的身影温柔地搂住了他，使他不得不成为两片灼烫的芬唇的猎物……，正当他心醉神迷的时候，白色的身影很快地又飘然而去……；第二天夜里，她又来了，在他想搞清楚她是谁的时候，她又逃之夭夭，他只感受到她手镯上一块金属硬币，她究竟是谁？……连续三夜，她教他品味了绸缪的情意和剧烈震颤的爱情。强烈的渴望让他把探寻的目光锁定在他的三位表姐身上，并把他满腔的爱情倾注到第一眼看到的手上挂有那个硬币的表姐玛尔戈特身上……。如果他不意外地从树上跌伤，他还不会发现另一位表姐伊丽莎白也戴着一块同样的硬币，不会知道那个飘然而至的身影不是玛尔戈特而是伊丽莎白，但此时他已无法遏制地爱上了骄傲冷漠的玛尔戈特，这个名字已经深深地烙刻在他的灵魂里。当时书是借来的，细细看了两遍后不得不还给了同学，但茨威格这个名字也深深地烙刻在了我的心里。

十几年来工作忙碌无暇读书，偶然从一本邮购的书目中，茨威格的名字再一次地跳入到我的视线里，我毫不犹豫地买了它——小说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书中收录了包括《朦胧夜的故事》和《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11篇中短篇小说，基本上是他创作生涯的前、中期的作品。我迫不及待地读上了它，从这本书的11篇小说中，我再一次感受到了激情的茨威格、细腻的茨威格、孤独的茨威格、惘然的茨威格、痛苦的茨威格，闻到了他那优美细腻的文字令人沉醉的久别的芬芳。

茨威格的小说创作，主要以“情感、激情一情欲、女性”为主题，通过描写人物的内心世界，而展现出的各种复杂丰富的感情活动和心理状态，与中国读者的审美视界相融通。这些小说文本或重视对少男少女青春萌动的心理剖析，或记录为情欲所驱使而犯下激情之罪的成年男女的痛苦心灵自白，或者描写暮年男女激烈情感历程的悲苦回忆。在茨威格的作品里很容易“发现了一个陌生而吸引人的情感世界”，很容易与它们产生“共鸣”。

茨威格最擅长心理描写的手法，他总是喜欢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去烛幽洞微，发掘人物内心最隐秘的角落，让我们发现他（她）们不曾示人的一面。他手执着一盏探照灯，明亮的灯光透射着发自他内心深处的力量，逼使你把自己的内心面貌同小说的主人翁面对面的对照。阅读茨威格的小说就如同在阅读你自己，将自己的心肺和灵魂都打开来，读清楚自己；你读茨威格，你就会时时想着我，如果我是处在小说主角的境地，我又会怎么样？我是不是也会同他或者她一样，那么迷惘，那么疯狂，那么失落，或者，那么老是执着于一种感情，“一辈子也没有感到疲倦！”。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所描写的爱，更是撼人心魄：一位痴情的维也纳少女，从十三岁时起就暗恋上了邻居青年作家R，却被迫随母离开了。为了能见到他，五年后，她执意重返维也纳，每天到他窗下等候，被他当作卖笑女郎带回家中，一起过了三夜。他是个朝三暮四的花花公子似的人物，随即就把她弃之脑后了，而少女却因此生下了他的孩子。以后他们还有过很多次相遇，他也多次将灼人的目光聚集在她的身上，但已全然不记得她了，而她却绝不向他暴露身份，绝不向他呼救求援，只是一个人默默地抚育着他的孩子，独自承受着生活的重担，并且在R每年生日的这一天，都要送上一束白玫瑰，而R却从来没想过这些花是谁送的。这种真挚无私、充满献身精神的一厢情愿的爱，也许让人觉得有点儿怪诞和不可思议，但茨威格似乎就是要用这凄婉得催人泪下的爱，来达到在肉欲横流、金钱肆虐的社会里对光明和理想的张扬。“你，和我素昧平生的你！”信的开头写了这句话作为称呼，作为标题，不仅激发了R的好奇心，也同样激起了读者探究的好奇心；“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的你啊！”、“我的一生始终都是属于你的，而对我的一生你却从来毫无所知。”没有留下姓名的女人在临终前写下的长信中反复说的这些话，是表白？是哀怨？还是鞭挞？反正，一朵美丽的鲜花随着这些话的说出，而在偏僻的角落里无声无息地凋零了，人世之残酷莫过于此。

这种一厢情愿式的爱，在现实社会里不免让人感到有点儿痴愚，有点儿可笑。但在茨威格的这些看似调子低沉的作品中，我分明读出了一股激情：一厢情愿似的爱，代表着人类真挚无私的美好理想，它的毁灭，也迸发出炫目的光芒，照亮了我们这个不理想的社会。也许，茨威格暴露现实之笔，就是要使人们产生痛苦的思索，同时也给人们带来某种希望。

爱情给人带来激情的同时，也让人变得如此卑贱。茨威格的小说引起读者思索的不仅仅是社会的问题，也剖析了人性中的弱点，形象地表现了情欲的力量和无意识的驱动力。人，无论多么美丽，多么高贵的人，在难以捉摸的爱情面前，都会低声下气、卑躬屈膝。《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的那个写信的陌生的女人，原本可以有机会过着衣食无忧的富裕生活，原本可以象其他人一样过着有尊严的正常的生活，但为了她的“一见倾心”的爱情，竟像妓女般地委身于那个根本就不记得她的人；为了能够用一生来爱他，竟莫明其妙地拒绝了许多追求者的求婚；为了抚育他的孩子，让他受到高等的教育，她不惜卖淫，放弃尊严，过着卑贱的妓女生活，最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中的一个出身名门、年逾不惑的孀居女人，竟然为了一个年轻赌徒的一双手神魂颠倒，最后以身相许，甚至想到与他远走天涯。茨威格在这些作品中，细腻地表现了主宰人的激情——情欲，描述了受无意识驱使的人的心态和意识的流程。《初次的经历》确立了他在德语文学界的地位，展示了他在创作上的追求和自己独特的表现形式，进一步地去探索去描绘为情欲所驱使的人的精神世界，表明了他正在形成自己的创作风格，成为他此后作品的一个基调。

茨威格的情感故事中，深含着人类永恒的、含蓄的、高贵的情愫。他描写的女人，都有着一份善良的心地，执着的追求。她们一心仰慕的，是心中认定的高尚的东西，她们愿意用一生的痴情去守护心中的偶像，哪怕那偶像是冷漠的、半真半假甚至是虚伪的。茨威格笔下的女性就是这样可爱、可怜，有着不可思议的痴迷，又是柔情多感的，她们心中向往着美丽的爱情，但却总是阴差阳错，事与愿违。在她们的心灵中，那段瞬间发生的感情成为永远挥之不去的疼痛。同样，茨威格用神来之笔，把小说中人物的痛楚，狠心地移植到了读者的心中，令他们为那些虚构的人物，唏嘘低回，历久难忘。

读茨威格的小说，在他用犀利的解剖刀展示给我们的人物心灵及由此反映出的社会现实的画面前，我们怎能不感到一种凄凉、一种肃杀、一种理想破灭的痛苦？他的作品中洋溢着对人性的关怀、回旋着深入骨髓的心灵旋律。茨威格其实是要借助于作品中的女性人物的命运，表达了他个人身处乱世，理想主义不得实现，而变得虚幻无助的茫然。

茨威格堪称是一个“灵魂的猎者”。他在《热带癫狂症患者》和《情感的迷惘》中，就淋漓尽致地施展了他的才能。他极为细腻地描绘了主人公在情欲驱使或意外打击时心灵的震颤和意识的流动，是带有精神分析地印记的。毫无疑问，这和他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影响是分不开的。他是最早承认弗洛伊德的德语作家之一。谜一样的心理事物对他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支配力量，“它们激起我极力去追踪它们的联系，那些奇奇怪怪的人，仅他们在场就燃起一种去认识他们的愿望。”他甚至称，“他的固有成分一直是一种强烈地心理学上的好奇”。

人的心灵和精神是一个幽暗的神秘世界，心理学家一直为揭示这个世界的秘密而不断地探索。但尽管茨威格的小说中明显可见弗洛伊德的影响，但他并不是弗洛伊德学说的一个追随者，他绝不是在用小说图解这一学说，他是在搜索用一种新的目光去窥视人的心灵世界，去塑造人物的形象。大段连贯的、急切得近乎神经质般的告白，与其说是对人倾诉，不如说是独白，一种游移于社会边缘的焦灼不安状态下的喃喃自语，一种借助陌生人这个介质对往事的重温。

茨威格正是抱着这种对生活在那个时代、那个乱世里人的深切理解和同情，才选择了这种表现形式；或者说，也只有这种形式，才使茨威格作品里人物的情感得到充分的、淋漓尽致的表白，茨威格的小说有个鲜明的特点，即他的小说带有—种戏剧的味道。无论是《二十四小时》中年轻赌徒的手、《月光胡同》里那寒光闪闪的匕首，还是《陌生女人》那隐隐绰绰的反复出现的白玫瑰，无不具有戏剧的夸张和悬念性质，而作品中大段甚至整篇的人物独白，正是戏剧的表现形式。

唉！激情的茨威格！细腻的茨威格！孤独的茨威格！惘然的茨威格！痛苦的茨威格！——在你深感迷惘的时候，不妨去读一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