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

淑音

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

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

一
五年前的12月30日——也是元旦放假的头一天，差不多也是此刻，我的电话突然响了，是父亲……
那年的"十一"国庆，我回了一趟老家。老家十月的天气已经转凉，早晚甚是清冷，奶奶坐在石凳上晒太阳的习惯，依然没变。
石凳上的那个草垫子，就像一个压缩文件，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想象不出它当初有多么蓬松。而此刻，它瘪瘪的、硬邦邦的，似乎已经不足以隔断来自石头的冰冷。奶奶显然也有点担心，因为我看到，墙上挂着一个她新做的"备胎"。
我到的时候，她正坐在石凳上，夕阳穿过枝叶稀疏的树木，照在她的脸上……或许是因为太阳刺着了她的眼睛，她对我的到来显得格外迟钝和木讷。

我没有加快脚步，姗姗地向她走去，每迈出一步，我都在期待她喊我乳名的声音。可是，直到我站在了她的面前，定定地望着她，她才缓缓地嗫嚅道："燕…燕…"

瞬间，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二
奶奶唠的嗑，还是那些古老的事儿，很多我已经听过，也有一些新的内容，更多的是谁的爷爷或奶奶什么时候"走了"。她依然不变地跟我说，她熬不过那个冬天。
自打那次从炕上掉下来，奶奶就病了，只能勉强撑着竹杖出门晒太阳。也是从那以后，如果我过年回去，她就说她撑不到夏天，如果我暑假回去，她就说她熬不过冬天。
每次回去，我都故意拉长了声音问她，奶奶，您怎么还活着呢？

前几年，她都会抡起竹杖作势打我，后来，她变得开不起玩笑，只是叹口气，眼里略过轻微的嗔怒。

我依然没把她说的话放在心里。准备趁"十一"假期，带家人到附近走走，奶奶行动不便，只能留在家里。临出门时，奶奶对我说：
"转完了就回来，待上一天再走！"

三
国庆假期匆匆而过，我不得不准备返程。临从县城出发，我突然想起：
奶奶——
这三四天，除了留的那些干粮，奶奶很可能就没吃上一口热饭……我想回去给她热热弄点吃的，哪怕再看她一眼就走，我也安心。

县城离家四十来公里，加上修路不好走，来去得两三个小时。在铁道口岔路那儿，迟疑的车轮驶向了右边，我终究没有回去……

那一路，我的心都是流泪的！
我心里一直郁郁不得舒展，盼望寒假早点到来。
12月30日，元旦放假了，开校紧接着就是考试，很快就到假期。可是这一次，奶奶却不愿意再等我……

四
接过父亲的电话，我就踏上回家的路。我邮寄给她的棉帽，和我同步到达了县城，可我还是没有来及取上。
这次，奶奶没有一如既往地坐在石凳上晒太阳，她静静地躺在炕上……
她好像很累了，眼睛闭得严严实实，嘴巴张着，连合上嘴巴的力气也没有了，嘴唇和下巴上是母亲喂过的奶粉留下的干涸的印记……
我打来热水为她擦净了脸，轻轻抚摸着、端详着这张爱我疼我几十年的脸……我一遍遍搓热双手，捂她的脸，整整一两个小时，才让奶奶张着的嘴重新合在一起。
那一夜，我守着奶奶，俯在她的耳边一直叫她，希望她能再应我一次；我使出浑身解数按摩她的全身，以求她僵直的身体能有丝毫的柔软。
可是，再都没有！

五
她又新缝了一个草垫子，她怕那石头太冷。可是为什么，她却一下就藏到那石头下面去了？那个草垫子，还挂在墙上，告诉我，奶奶还没有坐够！

  "待上一天再走"，是奶奶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我没有如期归来——对于她来讲，这就是所谓离别的意义。

上次没走的三四个小时的路，此后，我得用一生才能走完。

　　

她走得突然，我们来不及告别，这样也好，我们就永远不告别。

2017年12月30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