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br></h3><div> 油菜田在路下坎,油菜在阳光下的田里慢悠悠地生长着,它们旁若无人地往命里长,才不管是不是冬天,才不担心一场突入其来的大雪将它覆盖,更不会恐惧一阵造势的北风老远赶来将它连根拔起。油菜有油菜的使命,除了稻谷,油菜是田的另外的子女,她有义务守护着田、地这两位沧桑的父母亲,以及让人间这个大家族更加浓郁繁茂。</div><div><br></div><div> 路上坎是荒坡,荒坡上是成群结队的芦苇,野茫茫的一片,顺着风形成翻滚的白浪,像时间没有具体的内容,又像是一个北方女神,正在向田地里撒下瑞雪。</div><div><br></div><div> 我们从一条崭新的水泥路穿过去,从嫩绿的油菜和枯萎的芦苇中间穿过去,如同旁经我们幼小的孩子与苍老的父母,到达他出生的村庄、这个所有游子归宿的秘密心脏,仿佛跨越时间之河来到我们的暮年。 </div><div><br></div><div> 他的父母亲多年前就有这么一个愿望——重建新房,而他一直不明白,兄弟二人在城里都有房,如果不愿与他们同住可另外购房,并且老屋还能住,为什么要重建,不就是自讨苦吗?我似乎能理解老人的初衷,但具体又说不上来。我老爹每一次进城必须当天回去。每一次我们反反复复地问:“我们家住不下你吗?”但他仍然坚持多晚都要回去,好像小镇上的老屋才是他的归宿,好像后园里的瓜果蔬菜才是他子女,而我们家只是他换马、喝水的驿站,我们只是他忙碌完成的一季收成。坚持无用,不如由他去。他也是拗不过父母,才决心重建新房。新房建在村公路上坎、他祖父祖母的坟前。毫无疑问,这是个好地方,巧妙地隐藏起亲人与亲人、生与死之间的秘密。</div><div><br></div><div> 在新房基地,我见到他的父亲,比他矮一个头,比他胖几分,花白的头发罩在额头之上,如同坡地上一丛丛的芦苇;一张国字脸上布满了岁月这张犁铧挺进的痕迹。虽然早已迈入老年,但身板仍是挺直。凭我在农村生活过的个人经验,以及他裤管上、鞋上的泥垢来确认,这是个忠于庄稼、忠于泥土、忠于村庄的男人。他带领我们走上还未拆去支架的二楼,指指这儿又指指那儿,最后手指停在房后的空地,说:“五十年或三十年后,如果你们兄弟二人愿意回来,这里还能再建一栋房。”他笑而不答。而我在想,五十年后我们在哪儿?我们会投胎转世成粒粒种子落到一户人家的田地里,或是投胎转世为一条公狗和一只小母鸡回到村庄与人共居!抑或三十年后我们还活着,就回到我们老屋,做两个棵歪东倒斜的树,最后埋在自己一生的落叶里。 </div><div><br></div><div> 冬日午后的阳光更加明媚,怀着慈悲心肠普照在村庄里的每一户人家的屋顶、码在四合院子的玉米上、晾衣杆上、厕所的矮墙上,连门闩上也横担着一条黄澄澄的光。风也不例外,信马由缰贯穿每一条小巷,清新而干净,城里的风就不是这样了,它的纯洁在一辆辆车身后被迫停下。“在我的乡下,神仙们坐在穷人的堂屋里,接受了粗茶淡饭。”这是诗人写下的诗句。在乡下,人们是朴素的,人们的信仰是朴素,于是诗人写下了这首诗:《在乡下,神是朴素的》。</div><div><br></div><div> 于是,我明白了他父母亲的心思,和老爹执意回家的那一股劲。</div><div><br></div><div> 来到他家老屋,他母亲刚从地里回来,据说是为村合作社栽洋芋。她卷起的裤管里还兜着泥,它们一路跟随而来,中间经过几条田埂,转了几个拐,路过一口水井,悄悄与两三家小卖铺打个招呼,才进家门的。我想,它们难道是土地公公微服以巡民家?在她凤阳汉服大袖拂过时,我闻见一股野风的味道,里面混杂着泥土的粗旷的味道,还有一些藏得更隐蔽的,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忙遥想一片若大的洋芋田、淡紫色的洋芋花,我和一些人顶着白云坐在田埂上,花香挨着我们……</div><div><br></div><div> 吃面条后,我们回城,他母亲回田地里栽洋芋。在村口,遇到五六个比他母亲年龄稍小的妇人扛着锄头,就像一个个洋芋种,往田地里去。她们还没有老,根扎得不深,如果一阵大风来,她们就刮到一起,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她,不管她愿意不愿意,都得挨得紧紧的躲过一阵大风。这就是村庄,没有人独来独往。天冷的时候男人与男人围着火炉扯几句道听途说的国家大事,再细说修路建房距离自己更近的小事;女人同样与女人围着另一户人家的火炉,摆摆油菜的长势、拉拉家常……在村庄,孤独是一个不速之客,不被待见。父亲能对着一茬茬秧苗叫出儿子的小名,母亲能在蒲公英花苞里认出女儿的模样,那一丛丛、一窝窝的庄稼是他们不曾远离的子女。</div><div><br></div><div> 庄稼是庄稼人活下去的信念和希望。</div><div><br></div><div> 那天也是这样,天空蓝得如寂静的海面,空气干净得如出生的婴儿,整个世界构成一个大大的玻璃球。在一排排安置楼的对面、路沿台阶坐着两老妇人,她们的目光深远,望向柏油路延伸出去的尽头……身后是一片预留作为修建广场的空地,空地里生长着油菜、蚕豆、蒜苗和狗尾巴草、无名无姓的野花聚集在一起。我猜想是往年收割的人粗心遗漏下的种子,在没有人料理下胡乱地生长。回过头,我与她们闲聊开来。原来她们是刚搬迁到此的住户,老伴都已逝世,子女全在外省打工。如今远离土地、告别庄稼,她们尚存的力气毫无用武之地。看得出她们无所事事,想得到她们日子空空荡荡。后来我跟随一位到她家喝水,推开门的霎那我震惊了。一捆捆玉米杆堆积在客厅的玻璃窗下,旁边挨着锄头、鎌刀、菜篮子……一切农具,如同尚存呼吸的人,只是出于某种尚未获得解释而被寄存在这个世界上,与政府配置的电视机、炉火、沙发形成强烈的对比。她们生活下去的信念和希望彻底毁掉,同时毁掉的还有活着的尊严。在打破的玻璃球里,一株株庄稼在狭缝中迎风飘扬。</div><div><br></div><div> 他们怎么愿意进城?一个不能再种庄稼的人,等于白长了两只手;一个不再与庄稼亲近的人,相当于远离亲人。如同鱼离开水。童话故事里的美人鱼,因为爱上陆地上的男人,而来游上岸,过几日她不光要忍受离开鱼群后的孤独、以及孤独中难以言明的幻灭感,同时承受着因腮缺水带来的呼吸困难的痛苦,最终窒息而死。童话故事的用途是美化爱情,但这一切不过在阐释一个个含悲剧色彩的真理。</div><div><br></div><div> 三文鱼也叫回游鱼,从鱼卵变成小鱼后要在淡水中生活一段时间才回到大海,在海洋里生活二至四年成熟后,又才回到自己的出生地产卵繁殖。</div><div><br></div><div> 现在我们如同生活在海洋般城市里的回游鱼,只要中途不被沙鱼吃掉、躲过惊涛骇浪,老了就回到村庄建一间房子,背靠祖坟,面朝大路,洋芋花开……</div><div> </div><div> </div><div>2017.12.29</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