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

该来的会来,该走的会走

<h3>梦里(一)<br>梦里,我在大田坎上奔跑着,穿着绿色的塑料凉鞋,路边的茅草轻轻划过我的脚踝,辫子上的红色橡皮筋松了,一头毛躁的头发松松垮垮的搭在脸颊上。我跑啊跑啊,脚上沾满了泥土,跑进了两面都是油菜的田埂,菜花淹没了我的身体,我没有放慢步伐,却加快了呼吸,我喜欢那淳甜的花香,即使奔跑着也不会错过每一口气息。当我从油菜花里出来,凌乱的头发上和汗水滴答的脸上已经沾满了黄色的花瓣。我一直这么跑着,直到那个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张妹崽,吃饭了~”看着狼狈的我,爷爷举起巴掌做出一副要打人的样子,最后手却轻轻的落在了我的头上跟脸上。他拈去我满头的油菜花瓣,粗糙的手划得我的脸生疼。终于收拾干净,爷爷一边抽着叶子烟,一边在谷草上刮着我沾满泥土的绿色塑料凉鞋。我坐在高板凳上,前后摇晃着光脚一口一口的扒拉着饭。<br>梦里,他们又带我去845厂的球场坝看露天电影了,人太多,我们悄悄咪咪的梭进了档子的背后,痴迷的看着反的《阿诗玛》,直到她变成一座山。回家路上,周围黑漆漆的,除了爷爷手里的电筒,没有一丝光,除了躲在大田坎两旁的蛐蛐,没有任何东西发出声音。我喜欢走在电筒照出来的光圈里,我觉得那些光生就就是来保护我的。实在走不动了,父亲把我放在肩头上,我紧紧的抓着他的头发,闻着他头上的汗气,睡着了。醒来已经是第二天。<br>梦里,父亲在家门口的空地上打三合土,他把碎了的碗敲成更碎的颗粒,一颗一颗的镶嵌在还没干的三合土里,变成了滚球的仙鹤,变成了起飞的凤凰,变成了采花的蝴蝶…….地坝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生产队的安了一根电杆,上面绑着一个大喇叭,平时一到点就叽叽呱呱说啊说啊,到了下午6:00的时候,里头会传出来:“小朋友,小喇叭开始广播了”的声音。地坝被父亲碾得微斜,我那三个轮子的滑轮儿车在上面肆无忌惮的飞奔着,发出“嚓嚓嚓嚓”巨大而刺耳的声音。<br>梦里,我和院子里的知成、知奎两兄弟一起耍泥巴,累了,坐在他们婆婆的身边,看她一针一针的做布鞋,她一边做一边说:“张妹儿,长大了给我当孙媳妇儿,要不要得?”我想都没想,就点头答应“要得!”知成婆婆乐得哟,赶忙从灶头掏出一个烘好的红苕塞到我的手里。<br>梦里,我和茂玉、茂蓉、世梅、晓丽一起办家家酒,我们用解放草可以做很多样的菜,甚至可以用它的茎划成黄鳝。耍着耍着,隔壁生产队的一个算命先生过来了,他把我喊到一边,上上下下看了一阵说:“妹儿,你屋老汉也?”我吆着嗓子喊:“老汉,老汉,有人找你!”父亲赶过来,算命先生说:“德文啊,你这个妹崽和那些妹崽不一样哦,你要让她读书哦,二天她不得待到农村的个!”<br>梦里,我听到爷爷搭砖时那“啪啪啪啪”的声音,听到他牵着我踩泥胚泥巴和脚挤出的“吧唧吧唧”的声音,还有做瓦的滚筒发出来的“咕噜咕噜”的声音。<br>梦里,我看见父亲在采石场上挥动手锤和占子打连二石,父亲带着草帽,光着晒得发红的健硕的上半身,肩上搭着一张发黑的汗巾,发出非常好听的吆喝“喔嚯嚯嘿哟~”我还吃到了父亲下工后从柳宗利家摘来的枣子,很甜很甜,把我都要甜醒。<br>梦里,我又被雷声惊醒,雨点打在瓦房顶上,发出清脆的“哗哗”声,看着亮瓦上时而闪过的惨白的光,我害怕得用铺盖捂住了头,并反反复复对天发誓:“我再也不和妈老汉顶嘴了,我要听爷爷的话了!”<br>都在梦里,都在梦里,只想这样一直梦下去。<br></h3><h3>不要醒来,不要醒来,做一个永远的小小孩。</h3> <h3><font color="#010101">  梦里(二)</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br></font></h3><h3><font color="#010101"><br></font></h3><h3><font color="#010101"><br></font></h3><h3><font color="#010101"><br></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全生产队的人都知道我要离开灯塔去合阳镇了。这次去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一样,以往是去看望外婆、舅舅和姨妈。这次,我却是要居住在那里,在那里生活和学习。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知成、知奎、茂玉、茂蓉、世梅、晓丽一直都羡慕着我,因为我有一个城里的母亲。这次他们更是替我欢喜,他们喜欢的张妹崽要成为城里人了。</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父亲和母亲收拾起我的行李,我压抑着自己即将爆发的骄傲情绪,在伙伴们羡慕的眼神中离开了灯塔,离开了那个让我放肆的地方。我是多么的欢呼雀跃,特意穿上了城里外婆给我新制的红底底、白果果、白色小圆领连衣裙,还有那双我最喜欢的绿色塑料凉鞋。</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在客车上,我一路想象着自己舔着冰棍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蹦跳奔跑,我想象着自己穿着红色的裙子在体育场的舞台上舞蹈,我想象着自己和一群好看的同学们在校园里谈天说地,我想象着住进林立的楼房里遇见一群可爱的邻居。</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然而,现实……现实和自己的想象是那么不一。</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我十分钟爱的有蝴蝶的绿色塑料凉鞋,并没有引起周围女孩子的注意,她们早已穿上了透明的水晶凉鞋。</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我自认为最洋气的的红色小西装和蓝色项链,让她们呲之以鼻,她们中间已经流行泡泡袖带荷叶边的娃娃衫。</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以前,最喜欢春末夏初的季节,因为那个时候,女孩子们都会因为要穿裙子了而兴奋不已,天天盼望天气热一点,再热一点。等到终于可以穿裙子那天,大家聚在一起,一个一个的转圈,由慢到快,直到把自己的裙子转成一朵开放的花儿。我趴在栏杆上看着那群女孩子把自己的裙子转成跟腰平的彩色的花儿,我退却了,悄悄的躲在一角,打量着自己的衣裙,它,最多只能转成一朵开不平的蔫蔫的暗淡的喇叭花。而这些衣物,在灯塔,是要走人户的时候才穿出去的,每次,大人和小孩子们都会向我发出啧啧的声音:“张妹崽,好革式!”</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母亲返城工作后在合阳镇白药巷40号附24号分到一套一间一厨的房子,楼房,三楼。我跟弟弟和母亲住进了那个房子里。没有地坝滑滑轮车,没有地方耍泥巴,我也听不到下雨天雨水冲刷瓦房的声音,看不到露天电影。要命的是,那套房子因为房管局的失误,被分给了两户人家,当另外一个住户荷枪实弹的来抢房子的时候,母亲只能锁了门带着我和弟弟,躲进隔壁周嬢嬢家里。听到那家人用斧头一斧一斧砍门,我们三个不敢发出一点点声音,我瑟缩在母亲单薄的臂弯下,感觉到了母亲的颤抖。我一只手从后面死死地抓着母亲的衣角,一只手紧紧的捂着嘴巴,我想哭,更想父亲和爷爷的怀抱。</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从白药巷往杨柳街方向走,过了朱家巷,就到北门了,那里有个粮站。母亲每月会背着背篼到北门粮站买米买面,那时候买米买面是要用粮票的。那一背篼的米和面里,却没有我的口粮,我的口粮是父亲每个月从灯塔背来的。因为我是农村户口,我没有粮票。居住在这里,我凭的是一张暂住证。对,暂住证!在幼小的我的心里,觉得这个证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东西,它接纳了我,却又排斥着我;它允许我在这里生活,却又不给我维持生活的票据;我似乎根本不属于这里,这里也根本只是暂时收留着我。</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敏感的我察觉到白药巷的邻居没有灯塔的人那么和气,他们似乎也不大愿意接纳这个来自农村的孩子。到李琴家看电视,我被安排坐在走廊上,那个骄傲的女孩随时随地可以发脾气赶走我,她的父母从来不吭气。</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刘孃孃生了宝宝,我十分喜欢,忍不住凑上去,那个女人却一把拉开我:“你嘴巴太臭,别挨他太近。”我赶忙回去,抠了一坨香喷喷的宝宝霜,胡乱的抹在嘴上,再次来到了他们家里。</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邻居们经常问我,你爸爸是做什么的?我说是打石头的、种地的,他们会露出匪夷所思的笑。</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更难受的是,走廊上邻居家经常飘来的肉的香气,总是把我折磨得不能自抑。</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孤单的我多么渴望有一个永不分离的朋友。于是小学的时候我和同班、同栋楼的叫杨华的女孩子苦心经营了一份友谊,但到初中后,她居然不再和我联系。初中我也曾努力的想和一个叫梁多的女孩建立交情,每天放学,我会跟随在她的身边和她一起,直到有一天她厌烦的问我:“你为什么总是要和我走在一起?”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于是放弃了这段一厢情愿还没开始的友谊。</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就连我的舅舅都看我不起,5岁的我有一本别人送的小学一年级课本,记得第一篇课文里画着彩色的天安门,上面写着:“毛主席,华主席,我们大家热爱您!”我喜欢那本书,从头到尾、反反复复读啊读啊。我那大我一岁的表姐对这本书充满了好奇,想要看看,可固执的我偏偏不舍得,表姐哭了。舅舅跑过来一把抢过我的书,撕得粉粹:“一个农村娃儿,读啥子书,我让你不给,我让你不给!”</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灯塔坝坝那个那么自信,那么骄傲,那么无忧无虑的小女孩被城里的人、事、物弄得无所适从,不知所向。于是,我常常梦见爷爷和父亲,我渴望回到那里,得到他们的迁就和爱护;我渴望寒暑假的到来,和我真正的伙伴们跑遍山坡和野地,享受他们向我投来的羡慕目光。</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久而久之,孤独像无尽的黑夜围绕着我,我觉得自己就像河岸上的一块石头,永远只能静静的看着河水奔腾、欢唱,永远融不进水里,变成其中一股、其中一汪,其中一滴。</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倔强的我,又是那么的不甘心。努力的想把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城里孩子,努力的要让自己变得比同龄的孩子优秀。白药巷每天早上7:00就能听到我读书的声音;晚上夜自习回家,我会在每一个路灯到来时看一段英文,进入黑暗里时开始默默背诵;我爱上了画画,喜欢画高高的模特,设计漂亮的服装;我爱上了费翔,用他的《冬天里的一把火》编成好看的迪斯科;我爱上了跳橡皮筋,当女孩子们把橡皮经举过头顶时,我会一个侧身翻一步跨过;我爱上了捡籽儿,可以轻松完成四关并无限循环。</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然而这些,却并没有让那些女孩子们把我认作同类。不管我表现得有多好,小学从来没有被评为三好学生。不管我的舞跳得有多美,从来也没有老师让我参加过表演。自卑、胆怯、嫉妒像野草在我的胸中长了又拔,拔了又长。</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我那要强的母亲似乎有所发觉,她开始试图改变我的装束,用旧衣服给我做成娃娃衫,给我扎好看的歪辫子,让我看起来更像城里孩子,但母亲却始终走不进那个懵懂女孩的心里。我就这样孤独的,在梦里的城市里,任由自己扭曲而艰难的生长着。</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如果梦可以重头做,如果命运可以自己掌握,我会选择放弃合阳镇,永远待在我心心恋恋的灯塔。</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可是,人生真的没有重来的机会,我别无选择。</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在那个曾经是我的梦的城市待了30多年,我依然觉得自己融不进去,我依然还是石头,城市依然还是河水。</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我的血液里流着农民的血,我的骨子里有农民的傲气,我也不再选择改变自己。</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灯塔,这个时候,却已成为当年那个自卑的、胆怯的女孩的梦了!</font></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