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下的另一个世界，以及苏州的花朵、香气

吉明

蒋波绘画《长沙的爱晚亭》

蒋波评长篇小说《茫眼》（蛇口消息报）

读吉明的《茫眼》，读到第七章时，写微信给他说，"感觉小说可以写这些，可以这样写。让我惊诧和愉悦。写这些，是说不必为人立传，为事立传；而是为幻觉梦境立传，为意像立传。这样写，是说不拘传统小说重情节故事，而是进入内心深处。这是弗洛伊德的那座冰山，变形的奇妙的瑰丽的冰山。人们以为山尖一角是全部世界，吉明给我们一个玄妙宏大的陌生而新鲜的另一个世界。水面下的世界。"

读完了，好像在这个世界走了一趟。吉明说"……某日客观的大城边多出一座小城"（《茫眼》自序），我说大城可以看成主旋律的现实主义，而小城叫做现代主义。如果只用名词来套说，近乎简单。现代主义从上世纪中叶到现在，起伏盛衰嬗变成复杂的景观，并不如当初惊鸿一瞥满堂喝彩。普鲁斯特和伍尔夫、乔伊斯的意识流派身影迷茫，高蹈远举，叶芝、庞朴的意象派曲高和寡，卡夫卡的表现主义会心者日成孤军。从读者到作者，我们习惯写一点文字载一点道，习惯"反映"点现实。这都很正常。不同寻常的是，吉明偏要高挑起现代主义的大旗。远离尘嚣，飘摇狂举，把普鲁斯特的步武、伍尔夫和乔伊斯的身段，卡夫卡的变形手势和贝克特的荒诞动作，都整合到麾下，城头变幻大王旗，我看吉明，在竭力调配各种方式，实验各种手段。他说他写作近乎"搏斗"，这个"另一个世界"，如此庞大而丰富，如此厚重而细腻。不搏斗，能行吗？

小说十三章。我企图寻觅各章的排列次序和逻辑关系，或者明显的或隐约的故事情节线索。我是失败的。首先，小说是否一定要有情节和故事，是否一定要有人物以及人物的活动过程。其次。小说是否要有"序"，我指的是传统的所谓开端、发展和高潮、收尾的讲法。是否一定要有逻辑。米兰·昆特拉说，"艺术应寻找未说过的东西， 艺术排斥‘集体生活’"《帷幕》，当然包括排斥习惯于传道论和主题论一类的阅读和创作。

《茫眼》是一座小城，小城十三章由十三座园林铺就，移步换景，排列的次序看似手到心随的任意，旋转如可随手抖出又随手接住的扑克牌。萧乾解读意识流作家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时说，"我觉得乔伊斯好像把一张文稿故意撕得粉粹，抛洒出去让读者一一拾起来，自行拼读。"读《茫眼》，你得有这种拼读的心理准备，你还会因为这种拼读的思维和美感上的绵延的挣扎而兴奋和愉悦。

读《茫眼》，青瓦粉墙的古镇和车水马龙的大都会的形象，会让人联想到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如梦似幻的人生成长体验里你会听到自己的声音。作品里人们的对话，自语，沉浮，逃逸，玄想，狂想，呓语，聚合，离散，寻找，出走，爱恨情仇，无目的，无轨迹。你会时不时错会和翻检出自己的那一本日记、一份履历，那一段正史，那一截野史，那一亩三分地，有意无意地比划彼此，会心你我。假作真时真亦假。

书里时不时抛洒出来的智慧的议论，会拨动你内心的琴弦。詹姆斯认为意识流作品中流动的意识，其实是思想流。读《茫眼》，仿佛随波而逐流，被激起的思想浪花溅湿衣裾。讲几个例子。

作者区别"看见"和"梦见"：

——"闭目，放松，冥想。人们看见某物一是亲眼所见，另外就是脑袋里直接开眼，同样历历在目。前者是醒见的方式，后者是梦见、回忆、神秘呈现的见到和想象见到的方式。"

关于幻觉的精确体验，用了装电池的妙喻。

——"我们意识常常停留在短暂的昨天和当今。有时过去忽然闪出，遥远的他乡，往事，感觉、心情，与当下不知怎么如同买电池太大，装不进遥控器……"

这是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终极追问吗？

——"我们对家禽的爱和关怀，是真实的吗？它们幸福吗？我们最后要变脸向它们动刀，吞噬吸收它们。最后我们也会死去，草木也需要营养吗？土地是最大的嘴巴。"

描述欲望和情欲，作者把情感也视为风景，

——"爱往往被欲望支配，欲望高涨时满目春光，欲望消除后发现层层枯叶，瑟瑟秋风，嗅到垃圾的腐臭味。"

《茫眼》写幻觉，我说"觉"，包括人的许多感觉幻像，如写颜色，缤纷杂呈如在眼前。有的排列映衬，甚至暗合绘画的色彩对比关系。如下面这段描写，"前面出现几座小山，颜料般乌蓝、淡紫、橘黄……其中殷红色的山头上一座银白色圆顶天文台。沿铜绿色山路走上去……"（第一章《精心设计的上升活动》）其中淡紫和橘黄，殷红和铜绿分别是两组补色对比关系（两原色混合后与另一原色的组合），符合色彩对比的视觉规律，形成鲜明强烈的效果。这种例子可以举出很多。又如人物描述，作者可以模糊人物的肖像特征，只用色彩来"借代"，如浅红衣、褐色衣、绿衣女子、紫霞、红衣女子、青、棕长脸等。作品写味觉，描述记忆中的味道，暗合普鲁斯特，多精彩的段子，如《爱，依恋与古城里的花香》写群花细腻柔美，如梦似幻，黄色的腊梅、玉兰树落满白鸽、草兰、蔷薇十姐妹、海棠、含笑、茉莉、忍冬、栀子等，古城花香，各种样式，意象纷呈，各种隐喻交叉，与色彩配搭，新暖柔美，流丽可心，就是一篇可独立的佳构。味道有美有恶，审之细腻，如恶味臭味骚味腐味，作品也多有传神刻画。五味杂陈，五色乱目，五觉配合着表达，幻像翻飞，虚而不空，茫而有眼。

《茫眼》是作者的幻觉集大成的表现，也是他的个体精神史，好多内容如叶芝说的具有"无法分析的完美性"。走入这个世界，你可以幻海掬波，他山拾贝，找到自己的呼吸节奏。

作品里有一段人物对话，我把它作为结尾：

——"艺术可以有无穷的解说，无穷的解说又都是废话，如果不除去废话就发现不了艺术的光辉。"

蜡梅花

第五章 爱，依恋与古城里的花香；扑击死亡的明灯

一、第三位母亲；霉烂气味里花香独自走出；去世的小叔叔来访（节选：苏州的花朵花香，深圳时的回忆。）

进窄门，穿过黑暗的备弄，边上的一个个院落里白色的石灰岩堆砌假山、花坛。阴沟和泥土潮湿腐败的气味里总是游荡着一丝丝花香。不同于女人身上让人发晕的香水味，一时让鼻孔干燥的粉香，冬日黏稠的油脂香，哪怕自然天成的玉嫩香娇也显得过于混浊和油腻。花朵芳香、清香，闪现不是这个人间的她们如同几朵透明的云。不由得让我感到新奇。追寻香气的来源，不管在空旷敞亮的地方，还是在局促阴暗的角落，都生长着花草、花树。

黄色的蜡梅如同朵朵玻璃花。蜡梅树一株或者是一大片，白雪晴空，凉凉的芳香超凡脱俗，吸入了全身血脉畅通，把心灵都洗刷得干干净净。接下来，蜡梅会久久盘踞人的心头，竟然生出冬日快来的期盼。

玉兰树落满了白鸽，此时，暖和的蓝天也是荷香散漫，是微风吹来了花香，还是蓝天本来就是香的？

客厅里几串带红斑的草兰，近闻无味，香气来时轻手轻脚，悄声细语，寻找时无影无踪，带给人一件隐藏的心事时浓时淡。

蔷薇十姐妹，一墙披挂粉红色，她们结伴来此会合，无数年轻的娇美面容，似乎听到朗朗的说笑声，随风飘来一股股的群芳众香，我淹没在芬芳的流水里。

海棠的花瓣似乎被薄膜密封，不能确定有什么气味。不过，海棠带有美丽的红晕，观望者会被一件羞怯的往事触动，是由于怯生生躲避一个脸庞时无法躲避香气袭人吗？

九里香的白瓷杯里斟满草药酿制的黄酒。靠近，花香浓郁到让人疑惑：你是否刚吃过臭鸭蛋啊？享受某种快乐，需要与事物保持恰到的好处的距离。真是这样吗？这种香味最好埋藏在记忆深处，除非你不想活了。九里香不羁的欲望披头散发嗒嗒、嗒嗒飞奔，不管什么羞耻和后果的冲撞、索取变为给予，让人得以极乐和销魂，快艇在湖面加速，飞奔，飞起，整个海面白浪起伏喧哗，黑夜烟花呼啸升空，怒放。一遇终生难忘，一想面红耳赤，还有什么能够让人感激到磕头忘记疼痛，好话说得嘴巴的铰链脱钉好像中风。

含笑，半开半放，隐藏院子的角落有着香蕉的浓香。

茉莉有白有紫，花小，芳香的气味也如小家碧玉般雅致和平静。

忍冬清凉，一股深山里的野香，混杂着荒草、藤蔓和野花的气味。忍冬难以驯化，可以在花盆生长又嘲笑花盆，一有机会就要泛滥，美丽的金银般的长舌滴下魔露。

洁白的栀子，花瓣厚重，气味是各种花香品性的融合，察觉不到一丝细微的冲突。刚要确定：扑面而来的是脂粉浓香吗？故意骗你，香气摇身一变，或者脱身而出，清寒的花香如同凉风。再闻，香气浓郁，大大咧咧，还有点母亲身上的味道，又摇身一变，或者又脱身出……因此，栀子的香气既催人入睡，又让人清醒。身心干干净净地睡去，清醒地安睡。

桂花细碎，采下几朵一嗅好像玫瑰被揉碎后香气爆发般地挥发，好像来自伤残肢体新鲜的血腥，好像年轻者疯狂的爱，一浪高过一浪，不顾一切，不惜去死。可是，稳健者看来，桂花的香气闯进鼻孔，迷惑了大脑，其实，那不过是甜腻腻的香水气味。

菊花开在干燥寒凉的秋天，花瓣有皮无肉，香味干干的仿佛失魂落魄，是风里的枯花、尘土散发的那一类味道。

郊外春日到来，压抑的生命得以自由释放，漫山遍野的绿梅、红梅清香、芳香。岩石间的野蔷薇丛丛雪白的新花和满地的薄薄花瓣，一股股接近初夏体温的热香。农田里，紫云英宝石般闪烁，香气混合着黑色的淤泥味，微辛微辣的黄色油菜花花香浩浩荡荡。

 

花朵散发香气与人的肉身显现的精神和灵魂是一样的吗？

当舞台、街头的叔叔阿姨、大哥大姐吵吵闹闹，后来大打出手，头破血流，直到彻夜枪声不断；当受到些委屈；当生病后无精打采，我就闭眼静静吸入轻轻靠近我的花香。

记得嗅到古城里的花香，会让我陷入沉思。思考、默想有时没有具体内容，只是忘掉嘈杂的世界，安神，陶醉于干净、平静和不可言说的舒适。花香似乎高于所有的万事万物，是城里古老的神灵。

海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