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秦漠对锦婂说,你是帆,是要牵着我的。</h3><h3>锦婂就笑,真俗套!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形容词了吗?帆也会让船翻掉的。</h3><h3>秦漠轻叹一声,说话声音很低却很清晰。翻了也不怕,帆还是那个帆,船还是那条船,在一起的。</h3><h3>锦婂的唇角还浅留笑意,秦漠的声音总是挠着她,柔暖。心却微微颠簸,于是转了脸,不去接秦漠的眼风。</h3><h3>盛夏的盐京,溽热难耐。</h3><h3>锦婂能感觉到汗水从毛孔钻出的执著,然后看着衣衫一点点被晕染,水墨画一般,慢慢与皮肤贴合,逐渐露出身体的线条。</h3><h3>在这个茫然的苦夏,她在一遍遍追问,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为什么惊惶?为什么不给自己留一点儿退路?</h3><h3>答案永远含糊。只知道越是遥远,越是长久,越是正确。</h3><h3>她奋力地工作,为活着,好好活着,为别人眼中的好。</h3><h3><br /></h3><h3>秦漠的讲述</h3><h3>知道锦婂的时候,她已有了男朋友。</h3><h3>那是初春,春寒料峭。我们在一个研究院,虽说不在一个部门,但上下班骑车总会碰到。她束着长发,嘟嘟的粉脸,一双大眼睛水水的,引人遐想。她骑在车上板板的,从不左顾右盼,在一群嘻嘻哈哈的年轻人中显得特别安静。听说她是刚分来的,研究院聘请的兼职广播员。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每天回荡在山间田野、上下班的路上,一点点苏醒着人们的听觉神经。</h3><h3>研究院很大,虽地处山区,但每年从全国各地分配来的年轻人可不少。所以,每周会举办两次舞会,鼓励大家认识、交流。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舞会是最流行的社交场所。我就在舞会上认识了锦婂。</h3><h3>那天,她和男友一起来的。她男友我认识,一个学校的,不熟,但我知道他,嘴甜,很有女人缘。我有点儿失望。</h3><h3>很快,男友就撇下她邀请别的女孩子跳舞去了。她规规矩矩坐在那里,视线不离男友,平时束着的长发现在披散在肩头,别了枚藕荷色的发卡,很乖的样子。可她的眼神没有不满。这个女孩有意思。</h3><h3>一曲又起,我鼓足勇气走到她面前邀舞,她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迟疑,还是礼貌地站起来。我才发现她的个头比我看到的高,站在她面前,我的身高优势不大。</h3><h3>一曲慢三,童安格的《其实你不懂我的心》。一直记得,好像替我说。走着花步,飘来转去间,她的眼神在寻找男友。我也看见了。她的男友已连跳了好几曲,这时正和舞伴边跳边聊,我甚至听见了他愉快的笑声。她转过脸对我微笑了一下,就又垂下眼帘。感到了她的失落。</h3><h3>有点儿替她不平。说真的,刚才敢邀她跳舞也有这意思。于是,我就带着她旋转到男友身边。她急急地把头转过去,冲着他笑,有句话怎么说?嗯,纯甜。他也看见了,瞥了我一眼,我们互相点了头,就又带着各自的舞伴飘走。</h3><h3>自那以后我放弃了对锦婂的幻想。有时还会在路上碰到锦婂,微笑点头而已,便擦肩而过。还是喜欢广播里的声音,由此铺开想象的路径。</h3><h3>一门心思想考学,各种书本搞得我焦头烂额。但并不妨碍我听到锦婂的消息。她的男友到外地进修,有了新的恋情。这件事居然连我都知道,传播的范围估计不会小。</h3><h3>锦婂是最后知道的。那男的回来过暑假,她忙着给他拆洗被褥,发现了那女孩的照片。他们了结得很干脆。让众多人看热闹的希望落了空。</h3><h3>冬天很快来了,一场大雪令寒意迅速膨胀。这里的降雪记录在三十五年前。我就在隆冬去了她的宿舍,屋里出奇的温暖,窗玻璃上竟然有一层密密的水汽。她奢侈地在不足十五平的屋子里摆放着片数很多瓦数不小的油酊,外加两个电暖气。</h3><h3>她刚泡了脚,赤足穿着凉拖。我注意到她的中趾比大脚趾长。印象很深。开场白是怎样的,记不住了。她表情淡淡的。我们漫无边际地聊天,我约她打乒乓球,她不置可否。</h3><h3>我在她打第二个哈欠的时候,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她突然说,周六下午两点,她会提前要好活动室钥匙。</h3><h3>两人在活动室对垒时,我才知道锦婂对乒乓球的陌生,连发球都要把球先在台子上颠一下。她很认真,样子比我跳舞更笨拙,甚至难看。我突然就明白她答应我的原因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子。</h3><h3>我还是找她。只不过不跳舞,不打球。被拒绝了多次,都没让我失去耐心。只有一个理由她不会拒绝,借书。第一次去,就注意到她的桌上床上摆了很多书。</h3><h3>因为书,我们渐渐熟悉起来。但是关系毫无进展,仿佛就是借书还书那么简单。这让我头疼。</h3><h3>我试图表白过,每次都被她阻止。她明确告诉我,没有可能。</h3><h3>我不知道过去的恋情留给她什么。她的眼睛里和过去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安静,一样的羞涩。</h3><h3>春天刚刚崭露头角,我出了趟长差。单位进新设备,派出学习。盛夏也许才是表达爱情的季节,我对盛夏的归来憧憬着。</h3><h3>锦婂走了以后,我才知她准备了很久。她辞去公职,完全没有给自己留退路。盐京,对我来说,真是一个遥远的地方。</h3><h3><br /></h3><h3>一九九五年秋,剑都。</h3><h3>她的生活凌乱。她在凌乱中寻找方向。她回到那里,最不愿回首的地方。她日夜诅咒,丑陋的出发地。短暂停留,为把最后一丝粘连割断。</h3><h3>她感觉自己是逃避的高手,想逃避,竟然就成了。但是来不及得意,他出现了。</h3><h3>其实,他不是今天才出现的。早在她刚刚想逃避的时候,他已经在那里。那时,他是入不了她的眼的。怨愤挤占了她所有的思维,没有地方留给他,无辜的他。</h3><h3>然而,这次他的出现不同。他来得坚定。短暂的,可以按小时计量的时间里,他黏住她,除了睡觉以外的所有时间。任性的还有他的泪水。她在为他惋惜,为什么是他?一个认识她男友的人,并且是同学,一个和男友有着相同年龄的人,一个外在不如男友优秀的人,一个知道她故事的人。</h3><h3>一个所有人都知道的背叛故事,只有她傻傻的,不知道。而他就是知道真相的其中一个。她感到芒刺在背,她在羞愧,为自己;她在愤怒,为那群知道真相的人。她想象所有人都在看她的笑话,他也是。</h3><h3>只是她不了解,此刻,一个内向腼腆、近乎失去表情的男人能有如此绵长的泪水。泪水吸引她。</h3><h3>天亮,她就要离开,他们越来越沉默。大口大口地喝酒,好像玉液琼浆,甘甜辛辣苦涩酸楚,那是一场告别的盛宴。</h3><h3>麻醉中,她想忽略他的泪水。她在麻醉中绝望。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在她的身体已如射出的子弹,只能决绝向前的时候?她只能按照既定线路,向前向前,前方是漆黑冰冷的未知。</h3><h3>他却在麻醉中生出希望的微光。也许,还有也许。当他们并排躺在洁白的床上,她的绝望更甚,他的希望更烈。</h3><h3>她有些怨,认定他带来的欢愉与经历过风月有关。她固执地不要听他的解释。睡过去,是最好的遗忘。暗夜里,他望着她微微开启的唇,沉沉睡去的样子,一眼不眨。他知道他要失去她了,就想努力把她的样子刻下。</h3><h3>多年以后,当她想起那年深秋,还有些微微的寒意。那时,一年多不规律的饮食作息,让她不可遏制地发胖,肉身被一袭浓重如墨的黑裙包裹,毫无曲线韵致可言,这样的形象令她惭愧。</h3><h3>他就是在那样的景况下迎向她,坚定地走来。</h3><h3><br /></h3><h3>秦漠的叙述</h3><h3>我在耐心等待。我知道,她会回来,哪怕只是短暂停留。但是她的眼神中居然看不到丝毫的留恋。她只把我当作行将成为记忆中的一段影像一个片段一节旁白而已,存储下来,却没有生动。即便面对着我,她也如此。</h3><h3>第一次知道我的泪水如此绵密、悠长,简直不像男人。</h3><h3>留住她,留下她。只有最可宝贵的、完美的第一次。然而,自卑歉意和心灰意冷像洪水一样就要把她淹没了,丢失了贞洁的女人不会被珍惜的念头固执地横亘在她的面前,她是如此悲观绝望。她不知道的,我从未对她的失去沮丧过,甚至暗暗庆幸,是失去把她送到我的面前。我想让她怀上我们的孩子,以此拴住她。</h3><h3>那一晚,幸福、喜悦、悲伤、压抑、绝望、希冀,一点点弥漫在空气里,裹挟着我们。望着她精疲力竭地睡去,我把头轻轻停留在她胸前,听着她平静的心跳,以此来确认我们真的在一起。</h3><h3>丫头,我等你回来。</h3><h3>其实,我并不知道坚定对我意味着什么。</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