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当街人之五

金家

<p class="ql-block">往小里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往大里说,一个人的一生就是一段村庄史和社会史。____题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 当街</p><p class="ql-block">二、 当街人家</p><p class="ql-block">三、 包产到户</p><p class="ql-block">四、 一道地堰</p><p class="ql-block">五、 一场麦子</p><p class="ql-block">六、 娶亲</p><p class="ql-block">七、 留守</p><p class="ql-block">八、 流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五、 一场麦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国的农业税始于春秋时期鲁国的初亩税,依循到汉代才形成完整的制度。1958年6月3日,新中国颁发了新的农业税条例,到国家明令:从2006年1月1日起,取消除烟叶种植之外的所有农业税。农业税已经延续了二千六百多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八十年代,国家实行家庭生产责任制之前,由生产队以公、余粮的形式集体上交,勤劳的农民在麦场上把上风头干净饱满的麦子先交给国家;实行家庭承包之后,麦收一结束,各家各户拉上架子车去县城交过公粮,后来年年送到本乡的王村粮店。验收人员只要说一声不干净,他们就倒在粮店院里的空场上摊开重筛,重扬;如果是麦粒不够干(含水分超标了),他们就在粮店的院子内外摊开重晾,重晒。农民心里一直把农业税当作皇粮国税,一丝一毫不曾马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在村子西边植了苹果园,二三亩地吧,树是村里一次次推广时留下来的,品种多而杂,有富士,不多;有黄香蕉,也不多;有几棵国光,只有他知道在哪里;多数是秦冠,生长期长。苹果成熟的时候,园子离不开人,父亲很少到城里去卖,多数都是村里或是邻村的熟人来到园里,排够,尝足,在走的时候才摘一些,让父亲拿一杆旧称勾了才去,称杆高是自然的,称完一时凑不够钱也可以先拿回去。也孩子有带一些采场的麦子来换苹果的,里边的杂质并不比麦子少,其中捡出来的东西有的连鸡都不吃。那些年年终,好多次听到了母亲埋怨父亲拎不起帐的埋怨声。“一亩园十亩田”侍弄果园比种庄稼辛苦的多,从剪枝开始往往要忙一整年,都降霜了她和母亲还在园子里里忙碌。经霜的秦冠苹果,枣红色,细看上边泛着银星星儿,父母挑选几个放进箱子里存放一冬。过年的时候,剥去苹果皮,酥糯香甜,奶奶也能砸吧着嘴享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93年起吧,国家进行财税制度改革。上行下效,县乡财政开始分灶吃饭,没有企业、商业大户的乡镇就只剩下了农民头上的乡统筹、村提留等,遇到乡镇干部、教师工资发不下来的时候,就全体动员,分村分户承包下去。秋季开学不久,那天下午我有事赶回去,很远就看到苹果园有不少人,我跑过去——原来是下乡征税的工作人员,母亲看到我像是一下子看到了救星。虽是面熟的人,但他们依然是说个不休,马上要教师节了,收钱就是给你们发工资的。我问他们:收多少?顶了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也是那一次,我才知道:农民养猪、放树、种药……都是要交特产费税的,才真切感到:那时候的乡镇经济基础是多么的不堪和危险!原来,我们这些在乡镇上工作的每一个人都是靠农民这样养活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夏收、秋收以后,乡统筹村提留能主动送去的送去,不能送去的就由乡干部到村子里督促帮助村干部征收。遇到村里征收不起来的农户,他们就下到农户的家里去做工作;如果还收不起来,就集中一个时段组织工作小分队到这些人家里去。到了年底,更是攻坚战,这时候就考验着乡村干部的坚守和智慧,有的地方一些干部工作作风简单强硬粗暴,一度把干群关系搞得十分紧张。他们喝酒、打牌、扯皮擅长,思想认识水平不高,又不善于学习,工作起来自以为是,遇到了绕不过去的矛盾和群众磨牙对嘴。这时候,他们只要在农户家里见到有粮食是无论如何非拿走不可的,说是种子不行,说是口粮更不行,说当家的不在家等人回来再说也不行,就是要现时抬走。据说有一次,逼得一位年迈的妇人坐在谷子袋上连哭带喊,慌不择言:……你们真是比国民党还恶。一个年轻干部反而针尖对麦芒地面对面挤兑她:我们就是比国民党厉害,要不咋把他们赶到了台湾?气得老人家生病住进了医院,她的家人气愤不过,到县里把他们告下了。等要受到党纪国法的处分了,他们才痛哭流涕,悔不当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当然,绝大多数乡村干部还是有耐心的,他们能够和群众坐下来,叙家常,连感情,讲道理。那年秋天,晚玉米刚锄过头遍。绿油油的玉米苗还没遮严东倒西歪的白麦茬子,但麦茬子也是眼见要腐朽的,农民才能按时静心吃顿饭。早饭时分,乡政府一位干部带着两个年轻人就到了当街,看到群众正在吃饭,一边问候,一边后退两步,一圈腿蹲在官房子前的台阶上。双方心思不合的时候,没话找话不容易,时间难熬,说话又容易擦枪走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前几天,去别的村,听说咱村有个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别人放慢手中的筷子,都不急着说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有!”他一听来了精神,扬起脸,歪着头,停下了手中的筷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都说:那人叫犟,人也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咋犟?!他欠你们公粮还是欠你们摊派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不欠不欠不欠……我也是听人家说的猛:说他拦住人家过路的一辆推土机,非让人家进场去碾麦,人家说这拖拉机带链子不能碾场,他非说能,司机拗不过只得从了他。结果,一场麦子没碾下来,还把麦场压得稀巴儿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他把饭碗撂到地上,筷子重重地横砸在上面:“你说的那个人就是我。啊!不认识,咱今儿认识认识。”火气早上了头顶,那干部一时慌了神,他也不管。头一扬,散射出一梭子话来:麦场稀巴儿烂,稀巴儿烂,也比一场麦沦了强!嗯——谷返青,憋满仓;麦出芽,一把糠。你们知不知道:农民辛辛苦苦一年,到场了,咋着?碾不下来,下一场雨,出了芽找谁?找你?你要不要?——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番话充满了火药味,当时呛那干部了一个大红脸,双手举过头顶摇晃着,连声说:我错了,我投降;我错了,我投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初二上物理课,学习“压力与压强”一节时,杨老师带我们做一道练习题,有一辆东方红75#的重量和它前进时双链条着地的面积,算出它的压强值;和一个体重120斤行走中的人的压强值做一下比较。算出结果我们都惊讶不已:原来那庞然大物钢铁巨人行走起来的压强比一个人还要小得多。用它来碾场确实不合算,不过,他用推土机碾场的事,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没有眼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见到的倒是另一番情景。一场大雨下了三天三夜,歇了三天三夜的乡亲,像突奔中骤然遭遇事故而停下的机器,哪儿哪儿都不归位,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爽快劲儿。雨过天晴,人们从屋子里、庵子里钻出来,抬头看看天,天上的云朵很白,但已不是原先可爱的云朵,人们恨不得集合起来吹口气把它吹得远远的,或是人人拿一把扫帚把它赶跑。当务之急得先把麦场腾出来,让太阳晒一晒,拿糙子糙一糙,他们匆匆吃过饭,来到麦场上,把一个个水潭儿赶扫得干干净净,相互求着老天爷,期盼着它让太阳快点出来,先把麦场晒一晒。有人甚至日骂起了黑娃:再敢说一天晒得浑身生疼,噘天骂地一句你试试。黑娃说:我知道谁也骂过,我不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东坡头。一块平坦的五十亩麦地中间,是一个五亩大的麦场,麦场中间堆放着一大垛散乱的麦子,麦垛前秃鹫一样蹲着愁眉苦脸的老哥哥。走近我才发现:垛底下和表层的麦穗上满是拱出壳的绿麦芽儿,麦芽遇到了阳光和微风,仿佛是变成了成千上万只黑蚂蚁,它们仿佛正在合力要拖走这一大垛麦子。这是他从前坡人家手里承包得土地,藏着他勤劳致富的愿望,他从来都不信邪,我找不出什么话,去安慰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天高地阔的。祭祀疙瘩向外冒着水汽,南坡东坡的沟沟坎坎也一样,周围割过的麦田是新剃过的头——一点儿不好看。我就不远不近地站在那里,听他有一搭没一搭一句一顿地说着:没门。摊场前都说好了。一村人,场挨着场,就等着一辆拖拉机,不给谁碾。排第一也不行。越是遇到变天的时候,人越是急。拖拉机根本出不了村。谁家的麦子都是麦子。好不容易等来了,刚碾了几圈,天就下了。落场了。还是大连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从此我记住这个词:落场。而且我知道了:它不是一个新词,也不是一个好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就猜想:如果那一天,村里的那台拖拉机未到之前,恰恰这里也路过一辆链条拖拉机,这位老哥哥也一定会逼他下场碾麦不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家一户把生产队的大麦场分尽了。六月里,一车车麦子从地里拉回来,在自家的麦场上倒不过个,碾、扬、晒、储常常像打架一般。第二年,队里又划拨了两块麦场地,可各家的麦场还是不够大,人们纷纷感到不解。等夏天一结束,一个个圆麦秸垛像蘑菇群一样在麦场上长出来,人们才恍然大悟,才感到生活正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的富足和幸福。之后,村里很快有了脱粒机、联合收割机,为麦场而规划的新地块儿又重新种上了庄稼,原来分割给各家各户生产队的麦场也逐渐得到复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从此,人们再见了黑色的舍命的收麦天。六月里,男人们夜色里不再是一人一个白花花的肉背心,女人们也不再是离开地头转身就上灶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