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往小里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往大里说,一个人的一生就是一段村庄史和社会史。____题记</p><p class="ql-block">一、 当街</p><p class="ql-block">二、 当街人家</p><p class="ql-block">三、 包产到户</p><p class="ql-block">四、 一道地堰</p><p class="ql-block">五、 一场麦子</p><p class="ql-block">六、 娶亲</p><p class="ql-block">七、 留守</p><p class="ql-block">八、 流逝</p><p class="ql-block"> 三、包产到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土地在村子的前面。村东村西两条大路,西路通西坡,东路通南坡和东坡。大路和大路之间广袤的几大片土地养活了村庄数百年。南坡和东坡在村外分的路,岔路口的夹角上长着一棵柏椿树,由此往前,视野里再没有比它更髙的树木和建筑。春荣、夏荫、秋贵,髙高大大的就像军队出征时高举的旌旗。下地放牧、收工回家,牛羊常常挣脱缰绳奔到树前去蹭痒;有时候农民手中的农具收不住了,也常蹭碰到那树;有人发现自己的镢头锄头上带有泥土,也要靠在上面刮一刮。农忙时节,这棵树身上伤痕不断;日久天长,一抹高以下的树身变得又粗又糙,而一抹高以上的树身还是又直又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解放战争前后的土地革命彻底激发了广大农民对新中国的向往。人们踊跃支前、送子女参军,眼看着人民解放军摧枯拉朽一般推翻了蒋家王朝。解放后的天多么明朗,农民有了自己的地,放牛娃有了自己的牛,打席匠可以不再睡光坑。生产资料紧缺,他们就成立互助组;治不起大型生产工具,他们响应党的号召成立生产队、生产大队、人民公社。人们照着农业八字宪法,在田地里搞深翻,密植,护青苗,一季一试验,打人海战术,依靠着自己脚下的土地一年一年挣来了属于自己的耕牛、牛车和拖拉机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可人是生产者,也是消费者。解放前夕,旧中国只有人口四亿五千万;新中国成立的几年里,人口迅速增加到六亿;到改革开放前,己经是八亿人口大国。那时候外贸还不发达,解决数亿人的温饱问题主要靠农民种庄稼,土地面积开发有极限,旱地小麦亩产长期徘徊在二百多斤,吹出来的气球不顶饥,伤到的还都是自己人。人们吃不饱肚子,免不了要闹意见,天天和土地和庄稼打交道的人更是理解不了。生产队交去公粮,如何分配好那些数得清的剩余粮食,社员们想尽了办法。按劳力分配一部分——劳力的积极性得调动,按人口分配一部分——再怎么着也不能让人饿死,种子无论如何得留下——再穷也不可能不要来年的希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憨子当队长凭的是贫雇农的身份。他在旧社会上不起学,不识几个字,连媳妇没说上,解放后凭着队长的身份才成了家。他,瘦高个子,手脚精细,没多大力气,干起活来都对不起他的名字。他一边看着生产队的社员从事生产劳动,一边耳听八方,遇到了与上级要求不一致的人和事马上就要召开队里批斗会。憨子媳妇出身富农,个子不高,胖乎乎的——互补心理吧——对自己的丈夫仰望加体贴,人前一脸的满足和幸福,可惜不会料理光景。但媳妇的脸是自家男人给的,队长媳妇照样一天天活得像花一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文化大革命中,一些人个性张扬。一天晚上,高个子队长召集社员坐在街道上,就着明晃晃的月亮光开会。棋高一着才能在人群里左右逢源,否则便是左支右绌,会后一个九口之家拿到全队最多的分红,那家女人想到自己的几个孩子过年都有了着落,忍不住嘚瑟起来。憨子见了,立刻恼火上头:你能裘啥?用不了几年我家的人口照样撵上你。憨子说到做到,从此放松了队里的农业生产,抓起自家的人口生产,早上把钟打得叫响,等其他社员都到地去了,他就返回到家里绕床头。有人突然发现:路口的那棵柏椿树的形状像极了憨子两口子的身材,人们就把它叫做憨子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之后,下地的人走到路口故意问另一个人:“你来了,憨队长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你还敢管队长,人家忙着在抓人口生产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你一言我一语,手中的农具把树身敲打得直流水。这棵树下边越来越粗越来越糙,看起来更像那两口子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八十年代初的包产到户,又一次激发了农民的积极性和创造性。土地是娘,劳动是爹,仿佛只要人们不停地劳作,就能生产出无限的粮食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先是每家每户村边有了一口人二分的自留地。还是村边的地,一年却能收到两三料庄稼,收了小麦,赶快种上玉米,玉米地套种上红小豆,居然都能丰收。小麦是白小麦;玉米品种是母鸡跟儿,八九十天就成熟,棒子大籽金黄,拉成的玉米糁又香又甜有筋道;红小豆整棵整棵拔掉拉回去,老人小孩坐在院子里都能摘,劳力们在地里忙着腾地播种来年的冬小麦呢。从那一年起,过年家家户户都能蒸上白面馍,而且白面里不再参杂白玉米面,豆馅里不再参杂带皮的生红薯条。人们想象着:如果队里的大田地也能像这样一年收上两三料庄稼,生活该好成什么样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第二年就是大包干。分田,分牛,分集体资产,生产队里的果园没了,拖拉机卖了,麦场分了,场房分了,树木分了。人们睁大双眼看队里还有什么没有分,每一个发现者都是那个时候的英雄,都能组织起下一次社员会。在所有的资产当中,土地自然是最重要的,他们对自己的土地太熟悉了,哪块地能打多少粮,离村子多远,路好走不好走,人人心里都有数。为了分得均衡,人们夜以继日地开会,争辩,讨论,最后队里把土地分成三等:头块地、二块地、三块地,然后按人口分三遍。办法决定了以后,人们当场就酝酿选举出他们信得过的分地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个时候,当街的他已是响当当的男子汉,成了家里和队里的顶梁柱,他和我父亲每次都在生产队的分地人当中。他们几个人带上卷尺、绳子、铁锨、界棍、账本、水笔,过时过晌地在几大片土地上来回地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人们拿到了土地,先是从县化肥厂拉回来氨水,后来从县外拉回来整车的化肥,喂饱了土地,土地也从来没有辜负过他们。粮食亩产一涨再涨,人们似乎忘记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老话,披星戴月是一早一晚,废寝忘食是农忙长天。种麦种秋之前,所有的农家肥都要运到地里,一车一车倒成堆儿,再一锨一锨散开。拖拉机是没有的,耕牛还要歇晌,虚地重车,靠的就是人的肩膀头和两只手。庄稼苗出土后,长草了要锄,板结了要锄,天旱了也要锄——锄头有水呀。好庄稼锄三遍,头遍要轻,二遍要净,三遍要浅——不能伤根儿。三夏时节更是催命一般,成熟的麦子,要人们一把一把割倒,一铺一铺摆放,一杈一杈装车,拉回场里;接着一把一把散开,一场一场摊下、碾净、晾晒;再一袋一袋装好、一趟一趟运回,一袋一袋扛起倒进竹圈,或是瓷缸里。秋庄稼在这个时候也是添乱,如果没人理它,几天光景庄稼就长成草湖,懒一懒草就把庄稼苗吃掉了。那年月,庄稼人的力气是憨狗,一歇他就有,吃碗饭就当是歇了,坐下来不管饭冷不冷,坨不坨,呼噜噜吃下去,放下饭碗站起来,不是到场就是下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其实人身体哪有那么强壮。自家的一位大孃就是在那个时候去世的,那一天中午,太阳把地面晒得烫脚,地里的麦子晒成了芝麻叶,场上的麦子只要舍得去搅半天就能晒干。男劳力累得要在家里或是柿树下打个盹,孩子们避开大人的眼睛偷偷午睡去了。她中午从地里回来,呯呯啪啪生火做饭,扶持一家人吃过饭,又噔噔噔跑到麦场上,一边搅着一边弯腰抓几颗麦粒,放进嘴里牙一咬,说声:干了。转身就往家里跑,回家看门里的大缸底儿还有玉米,就拿起葫芦瓢儿,一瓢一瓢往外挖,弯腰——抬头——直腰——低头——弯腰——玉米还没挖完她先瘫倒了……闻讯赶来的人们吆喝着用湿木棍子和旧木床绑了个临时担架,簇拥着匆匆地抬出村,操近道走架杆岭沟小路往县城跑去,几个自家的哥哥慌了神,吓得也不敢哭出声……等夜里抬回来,没有再进得去家门,直接抬到了生产队闲置已久的喂牛的窑坑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谁能想到:梳着两条长辫子,说话又脆又响,精气神让人羡慕的她就这样没了。那时候她刚娶回一个儿媳妇,正在准备托人给二哥说媳妇呢,后边还有老三、老四、老五呢?哎贪心的人啊!办完丧事,人们说起关于她的一件小事:两家地界上长了一棵玉米,偏偏比两边地里的都壮实,谁也舍不得锄掉,邻家人知道她的性子,就逗她:**,这棵桃菽真不会长地儿,这长大了算咱俩人谁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说啥谁的?到时候谁收了是谁的。”她埋头锄地,头也不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料庄稼还没长成,人可走了。”说的人和听到的人没有不替她感到痛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憨子队长一家,挨肩儿的四个孩子都要吃饭,没有了队里分给他们口粮,他人的照顾又总是有限的。夫妇二人不善劳作,被多子所累,终于劳损过度,先是女的去了,接着憨子也去了。人们不约来到他家,见家徒四壁,都凄然无语,有人想到那棵高大的柏椿树,决定去刨了拿来给憨子做一副棺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其实,在我印象中村里那一段时间接连折了好几个劳力。渐渐的,有一些不安的情绪笼罩在村子的头上。有人说村子西头挖起土坑坏了风水,有人说谁种地动了人家的老坟……他的第一任媳妇大概也是这个时候走的。但她是在生孩子的门槛上,孩子还在他娘的肚子里。村子里有几个老年人议论纷纷:真是人生人,吓死人啊!人越小鬼越大,卡在生门的孩子鬼该有多大啊?!听他们说得邪乎,我们小孩子那些日子都不敢到当街去,夜里更是吓得不敢单个出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事过完之后,有人问他,他说:他不怕。第一次走近那间屋子时,头皮猛然一阵发紧,感觉头发一根根地上竖,他顺手抓起一把切面刀,猛砍下去,结果一刀砍掉了一个床角。他发现后面的话截胡了前面说的的话,接着说道:可就那一回,随后再进去一直好好。村里的人们认定他是有胆量的人,之后遇到修家庙、看庄稼、打墓穴、封墓门、招呼灵前的事,都叫上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个人怎么样不是说出来的,是遇到事上自然显露出来的,人与人之间的情谊也一样。2015年,我父亲去世,已经六十岁的他依然下到墓穴里亲手将墓门封好。三年当中的每个祭日,只要他遇到我们还要指点一二。我一直以为:除了他精通此事之外,主要是他和我父亲在分责任田中结下的深厚友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金丰先,笔名金家,洛宁县小界乡金家庄人,教育工作者,中共党员。工作之余阅读散步,有文字发表,偶有获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