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柳永

青子园

叶嘉莹讲十家词-柳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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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永词毁誉再评议 （全文）

字耆卿，

初名三变，崇安（今福建省武夷山市）人。景佑元年（1034）进士。（《词林纪事》卷四）

永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避暑录话》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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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永在仁宗景佑元年考中的进士，在没有考中进士以前，他用柳三变的名字，参加过科考，可是落第了。而柳永还自负他的才华，以为他不但可以考上，而且可以考上很高的科第。他就写了一首《鹤冲天》的词，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需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

在黄金榜考的进士，我偶然地丢失了，我本来应该是龙头，应该高中科举的，可是我落选了，所以他现在就恣意去歌唱，就去饮酒唱诗，且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把科第的浮名，换取过浅斟低唱的生活。

他填写了歌词，而他的歌词是非常流行的，就被皇帝听见了，所以他第二次再来考，一看这不是填词的柳三变，就不录取。

就让他去浅斟低唱，何用浮名？柳永就很悲哀，他以后再填词，就写“奉旨填词柳三变”。

后来改名叫柳永，

仁宗景佑元年考中进士。他曾经做过睦州推官，做过屯田员外郎，通晓音律，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宋 叶梦得《避暑录话》

他是专门给教坊的乐师，歌伎、酒女、乐工填写歌词的。

柳永被大家所讥讽的俗词，

《定风波》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厌厌：①音烟，同“懕懕”、“恹恹”，精神萎靡貌。②或指时间长久。曾觌《南柯子》有“两两人初散，厌厌夜向阑”。

无那：那音懦，无奈。

书：信。

恁么：这么。恁音拿奋反。

鸡窗：代指书室。

蛮笺：蜀地所产之彩色信笺。

镇：常。

这是写一个女子的相思，怀念她所爱的那个男子走了，

温庭筠《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就是 终日厌厌倦梳裹，

就是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同样的感情。

柳永写的如此被人视作浅俗的，

同样的一种感情，

都是说情郎不在，懒得梳妆打扮了

柳永写得庸俗，

温庭筠用了很多传统的语码，就显得典雅，显得有深刻的言外的含意。

晏殊的儿子晏小山也写很多美女、爱情的歌词，他写的小蘋、小云……莲红蘋云，就是非常典雅的名字，是那些贵族仕宦家庭里边的歌伎。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都是多么典雅的名字。

可是柳永最爱的（我说爱，是真正的有感情的爱，其实也许比那些文人墨客信笔写的歌词感情更真挚。）一个女子叫什么呢？虫虫，

我们现在念一首他给虫虫写的歌词，

～《木兰花》：

虫娘举措皆温润。每到婆娑偏恃俊。香檀敲缓玉纤迟，画鼓声催莲步紧。  贪得顾盼夸风韵。往往曲终情未尽。坐中年少暗消魂，争问青鸾家远近。

比较长的一首词，

《集贤宾》：

小楼深巷狂游遍，

他是寻花问柳。

罗绮成丛，

有很多美丽的歌伎、舞女。

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

这么多美丽的歌伎酒女，我觉得最让我中意的就是虫虫。这个虫虫怎么美呢？

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几回饮散良宵永，鸳衾暖、凤枕香浓。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近来云雨忽西东。诮恼损情悰 ，

后来两个人发生点了误会，

纵然偷期暗会，长是匆匆，

因为这个女子可能发生一些个事件，所以他现在不能常常来见她了，要

偷期暗会，长是匆匆。

争似和鸣偕老，免教敛翠啼红，

因为虫虫毕竟是个歌伎酒女，那么有别人喊她，她就到别人那里去了。柳永就说了，

争似和鸣偕老，

怎么样我才跟你共同白头偕老？

免教敛翠啼红，

不让你因为我们两人不能见面了，你有别的约会了，所以

眼前时、暂疏欢宴，

现在我不能够常常来看你，

盟言在、更莫忡忡，

但是我对你有过海誓山盟的盟约，所以你不要忡忡，不要烦恼。

待作真个宅院，方信有初终，

什么时候我真的有了功名，有了宅院，成了家，你就相信我对你的感情是有始有终的。

所以柳永虽然写得很庸俗，但是从他给虫虫写的词来看，他对虫虫还是有真的感情，是希望有个宅院，还能够有始有终。比《花间集》里逢场作戏的那些歌词，柳永的感情写得更真挚。可是因为他所写的对象是个没有文化的人，他只能用这样通俗的言语来表达他的感情。我们现在知道柳永写了这一类的歌词，就招致到很多人对他的批评、贬责。

李清照

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

《乐章集》真是给音乐填写的歌词

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

王灼《碧鸡漫志》世多爱赏该洽（完整，详细），



叙事闲暇（慢慢慢慢叙述），

写得非常详细。

有首有尾，间出佳语，又能择声律谐美者用之。（声音格律真是写得很好）惟是浅近卑俗，自成一体，不知书者尤好之 （没有文化的人喜欢）。

见晏殊：针线闲拈伴伊坐

【宋赵令畤《侯鲭录》卷七】东坡云：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

【清刘体仁《七颂堂词绎》】词有与古诗同妙者：“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姜夔《惜红衣》）即霸岸（王粲《七哀诗》）之兴也。“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即勅勒之歌也。

【梁令娴《艺蘅馆词选》乙卷】家大人（梁启超）云：飞卿词：“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此词境颇似之。

【《唐宋词格律》】例词：“霜风凄惨”，作“霜风凄紧”。诸领格字如“对”、“渐”、“叹”等并宜用去声。

关河：

关塞河流。

关塞，关防。泛指山河。

苒苒：音染，渐渐。

颙望：盼望。颙音预洪反。

恁：音嫩，拿奋反，①如此。②怎么。

争：怎么。如“争似”、“争忍”、“争知”、“争奈”等等。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

耆卿为世訾謷（批评，说他不好的话）久矣！然其铺叙委婉，言近意远，森秀幽淡之趣在骨。耆卿乐府多，故恶滥可笑者多。使能珍重下笔，则北宋高手也。

冯煦《蒿庵论词》

耆卿词，曲处能直，密处能疏，奡处能平，状难状之境，达难达之情，而出之以自然，自是北宋巨手。然好为俳体，词多媟黩，有不仅如提要所云“以俗为病”者。

苏东坡所赞美欣赏的《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我们有俗话

“一场秋雨，一场寒”，现在我们也还是同样这样的天气，前两天是非常炎热，下一场雨马上就感到“潇潇暮雨”，秋天就来了，就寒气袭人、暮叶黄落了。所以“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渐霜枫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是秋天的景色。

是处红衰翠减，

是处：到处，

红衰翠减：

花都落了，叶子也落了，

苒苒物华休，

苒苒就是慢慢地移动，

物华，一年之内万物的草木的芳华，都消失了。

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现在不改变的只有东流的长江水。 

我们常常讲唐诗很好，说李白、杜甫。唐诗为什么好？唐朝的诗是兴象高远，它带着一种兴，是一种感发，而那种感发是从非常高远的境界写来的。

杜甫

玉露凋伤枫树林，

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

塞上风云接地阴，

李太白

噫吁嚱，危乎高哉！（噫呜呼？）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朝辞白地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就是唐人的诗气象开阔、高远，而且是带着感发的力量。 

他们所写的景色高远，而景色里边带着非常丰富的兴发感动的力量，

《八声甘州》

李白《峨眉山月歌》

人说郊寒岛瘦，

贾岛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僧推月下门”，还是“僧敲月下门”？讲“推敲”，他写的景物很狭窄，而且他是字句的计较，一个字就斟酌了半天。

像人家李白、杜甫，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玉露凋伤枫树林

脱口而出，那么高远，带着那么丰富的感发。

小的作者，他的兴发感动的力量不够，所以一个字一个字在那里凑，凑了半天还想是推好还是敲好呢？二句三年得，

两句诗我三年才作出来，

一吟双泪流，

这就是孟郊贾岛。

虽然是词，柳永有唐人的气象，写景色写得开阔高远，而且充满了兴发感动的力量，

女子是追求爱情，春女善怀，

男子是追求一个事功。

悲哉秋之为气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屈原：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屈原所说的美人不是一个女子的美人，是有才华、有理想的一个男子，你到了秋天是应该完成自己的时候。

杜甫《除架》，

秋天瓜摘走了，把瓜架拆除了，有两句说得非常好：

幸结白花了，宁辞青蔓除。

我开过白色的花，我不只是开了白色的花，我是结，这个“结”字说得很好，幸，我很幸运，“幸结白花了”，我开了花，结了果，我到了秋天要把架子拆除，我的生命终了了，我对得起这个生命。

《圣经》上保罗说的，该跑的路我已经跑过了，该守的道我已经守住了。所以秋天就要看你有没有完成你自己。

柳永说：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

柳永毕竟是个男子，你不能一辈子听歌看舞，总要有一个谋生之道，所以他要出去奔波，他要在各地方求得一个官职，求得一个禄位。他说“不忍登高临远” ，我真是不忍心登高向远方望，因为什么呢？“故乡渺邈” ，我的家，我所爱的人故乡渺邈。“归思难收”，我真是想回家，可是我现在回不去。“叹年来踪迹，这么多年，

何事苦淹留

我为什么留在外边？为什么为这个功名利禄而奔波呢？

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

我想家里边我所爱的那个人，她一定在怀念我，她在妆楼上远望。

平芜近处是青山，行人更在青山外

远行的人一直没有回来，

误几回、天际识归舟。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天际识归舟。

他是对他家里所爱的人说，

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眸！

你想念我，以为我不回去，我何尝不想回去？你怎么知道我靠在栏杆旁边的时候，我也凝眸，向我的故乡遥望，我也在怀念你。可是我为了谋生不得不离开你们。

所以我们现在就再看他一首词《凤归云》

向深秋，雨馀爽气肃西郊。陌上夜阑，襟袖起凉飙。天末残星，流电未灭，闪闪隔林梢。又是晓鸡声断，阳乌光动，渐分山路迢迢。 驱驱行役，苒苒光阴，蝇头利禄，蜗角功名，毕竟成何事，漫相高。抛掷云泉，狎玩尘土，壮节等闲消。幸有五湖烟浪，一船风月，会须归去老渔樵。

向深秋，雨馀爽气肃西郊。

已经是深秋了，到了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向深秋，

在西城的郊外，感觉到一片萧索凄凉的感觉。

陌上夜阑，襟袖起凉飙。

柳永真是写得好，其实。

他不是陈言俗句，他是要写他作为一个男子，不得不为了事业，在路上奔波。别人写那些诗词，都是现成的语句，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

也很好。可是柳永真的是写实，（而且不是闺房之中的，不是写小园香径的，而是写在路上奔波，他就在秋天寒冷的下过雨的郊外）

我就在路上，

夜阑

看到夜晚慢慢地消，天就慢慢地亮了，

陌上夜阑，襟袖起凉飙，

罗衾不耐五更寒，就是天快要亮的时候，那风是最冷的，天气最冷的。

柳永真是写实，而且写实写得生动、真切，

襟袖起凉飙，

古人都是宽衣大袖，一阵一阵早晨的寒风吹过来。

天末残星，流电未灭，闪闪隔林梢。

我隔着远处的树林，看着天边一个陨星落下去。

又是晓鸡声断，阳乌光动，

早晨天刚亮的时候鸡就打鸣，这鸡鸣已经过去。太阳就越来越亮，已经升上来了，太阳出来了，所以天亮了。

渐分山路迢迢 ，

我从天没有亮就出来，蒙蒙胧胧的，现在太阳慢慢地出来了，我在这山林之间

渐分山路迢迢，我前路茫茫。

驱驱行役

山上崎岖的小路，

我要奔波在那小路之上，

人家就反省了：

驱驱行役，苒苒光阴。

而我这样奔波在路上为了什么？

蝇头利禄，蜗角功名

出于《庄子》的《杂篇》，蜗牛角，多么小的地方。蜗角的功名。

你追求利禄功名，那功名值得了多少？为那种微薄的俸禄，

～“毕竟成何事” ，你究竟这一生完成了什么呢？

漫相高，抛掷云泉，狎玩尘土，壮节等闲消。

我本来应该在白云林泉之间的，我喜欢那种隐居的逍遥自在的生活，我抛掷了云泉，

狎玩尘土，

我所亲近的，每天在我身边接触的是什么？就是路上的尘土。

李商隐

路绕函关东复东，身骑征马逐惊蓬我骑着一匹瘦马，围绕着函谷关由西向东地走过来，就函谷关入关向着长安的路上追求功名，不是这样子吗？

辛稼轩晚年罢官之后，他说

不向长安路上行，

我不在长安路上走了。

蜗角功名，蝇头利禄，毕竟成何事？漫相高，抛掷云泉，狎玩尘土。

路绕函关东复东，身骑征马逐惊蓬每天征尘仆仆的，

壮节等闲消，都消磨掉了。

我柳永当年何曾不想有所成就，有所建树，所以他说“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我本来以为以我的才华，黄金榜上我是龙头。他平生一直是不得意。所以他说“壮节等闲消”，（未完待续）